射援側臉看了一眼華歆,隻見後者也是微微錯愕,心道難道還是天子的至親不成?天子隻有兩個子嗣,十三歲的長子劉辯與四歲的次子劉協,莫非這位孫太守竟是天子的私生子不成?心思至此,臉色一變再變,頗為古怪。孫原看在眼中,不禁問道“怎麼?莫非是我說錯了?”
“沒有。”射援淺淺吸了一口氣,平複心情道“大人並未說錯,家兄正是射堅。家父早逝,援與兄長相依為命,故而長兄之名不可違。”
“那便好。”孫原點點頭,轉頭看著馬日磾道“黃門侍郎這個位子也算是天子近臣,隻是大多都是中常侍的門生弟子擔任,射家門規清正,這個位子倒不適合射堅,不如大人同陛下說說,找個理由把他撤了,派給我如何?”
馬日磾呆了呆,便聽得身邊幾道倒吸冷氣的聲音。
黃門侍郎乃天子近臣,雖然隻有秩俸六百石,但整個大漢隻得六個,孫原張口便要了一個,怎能不令這幾位太學生吃驚?馬日磾這位太學祭酒,亦不過六百石而已。
“你狠。”馬日磾咬了咬牙,狠狠地道“陛下要是不準,莫怪本祭酒。”
孫原全然沒聽見這幾乎是一字一字蹦出來的話,又衝射援道“如此,你可願意去我魏郡?”
“這……”射援尚未緩過勁來,便聽得祭酒署外匆匆傳來幾句疾呼
“祭酒大人、祭酒大人,陛下來了!”
馬日磾、華歆等人同時吃了一驚,沒料到天子竟然趁此時來了,全然不曾在意身側的孫原幽幽歎了一口氣,用手托著額頭,漸漸皺了眉頭。
“太守大人,你不出去迎接天子?”
“你們先去吧。”孫原泛起了苦笑,道“陛下約好了申時,如今倒是遲了幾刻。我還是等等再前去,索性讓陛下遲個半個時辰。”
馬日磾幾人又是一愣。
太學之前,天子劉宏駕臨,太常種拂隨行。
天子駕臨,太學諸生自然要儘數出來迎接,韓說、盧植、鄭玄等幾位博士更是為首之人,數千之眾儘數立於道左,恭迎聖駕。
遠遠看見太學門前大道右側黑壓壓站了一片人,劉宏突然來了興致,問隨行的太常種拂“愛卿覺得,孫原到了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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種拂身為太常,這太學便在他管轄之下,馬日磾的“名單”他雖不知詳細情況,倒也知道一二分,曉得這位年紀輕輕的孫太守頗為天子看重,也曉得昨日裡孫原同天子約了申時在這太學見麵,那可是能讓天子連新年大典都不參加的人物,便答道“昨日陛下連新年大典都未參加,也要與魏郡太守約定申時在太學相會,臣認為太守必然是到了,陛下可是要先遣人傳喚?”
“你這是責備朕未參加大典?”劉宏聲音一低,擺了擺手,種拂自知言語衝撞了天子,不過也未放在心上,天子如此不顧朝廷法度也不是一次兩次了,倒也不怎麼在意,口中說著“臣失禮”臉上卻沒有半點“失禮”的模樣。
劉宏許是今天心情好,並未說什麼,隨口又問“朕再問你,你覺得,孫原可會在這群人之中麼?”
種拂登時啞然,他雖然並未與孫原見過麵,但是道聽途說也曉得是個十七歲的少年,能得天子如此看重,又豈是一般人?天子的問話又是聽著便覺得蹊蹺,尋常人豈敢不來迎駕?若不是尋常人,那便不好揣測了。
種拂沉思一會,便道“臣倒是覺得,孫太守必然會出來謁見陛下,不過……未必會在這太學諸生中。”
劉宏“哈哈”一笑,看了一眼跟在車駕旁的種拂,笑道“愛卿,你素來死板,怎麼今天竟也會如此說話了?”
種拂微微傾身,一笑而過。
“臣等恭迎陛下。”
太學之前,祭酒馬日磾領著一眾太學博士、太學諸生伏地行禮,恭迎大漢天子。
“免了罷,朕又不是尋你們來的。”
甫下車駕,劉宏便隨意地揮揮手,示意太學諸人起身,隨意四處看了看,卻絲毫不見孫原的蹤影。轉頭看著跟在身後的種拂“愛卿倒是猜中了,那位新任太守果真不把朕放在眼中。”
馬日磾方才起身,猛聽得天子說了這麼一句,心頭一顫,連忙道“陛下,孫太守正在挑選魏郡掾屬,尚在臣的祭酒署內。”
劉宏眉頭一挑,道“朕本來約了申時,刻意留了他幾刻時間。莫非——”淡淡地看了馬日磾一眼,顯然意有所指。
馬日磾搖了搖頭,拱手道“那孫太守倒是眼光獨到,挑選的幾個人都是極佳的。”
“哦?那便是答對題目了?”劉宏絲毫不見驚訝神色,也不見喜悅笑容,便命道“都散了吧,朕去見見孫愛卿。”
馬日磾連忙答應,轉頭吩咐道“康成、子乾,命學生們散了吧,我隨陛下去。”
鄭玄、盧植兩人都是經學大家馬融的得意門生,更是四海之內最負盛名的儒士,尤其鄭玄以兼通今古文經學而被稱為“經神”,曾經的“學海”何休更是甘拜下風,論及名望,更是當世最頂尖的人物。
馬日磾這句吩咐,看似輕而實重。鄭玄、盧植都非一心治學的人物,針對朝政的種種弊處曾經多次上書諫議,隻不過這位天子素來自在慣了,很不喜歡這兩位大家,便將之按在太學,一來給了地位名望,二來朝堂上看不見也是清淨,所以這位天子劉宏,一出生之日起便從未踏入太學之中,馬日磾唯恐鄭玄、盧植兩人有什麼逾禮的舉動,若是突然來個跪諫天子,隻怕後果……
鄭玄一代大儒,風姿綽約,絲毫不見臉上表情,便隻是轉過身來,衝身後諸生擺了擺手,數百學生便自動分開,讓出了一條通道來,他與盧植並肩而走,周圍數千太學生便慢慢跟在後頭,或往太學正廳、或往藏書閣而去了。
這數千太學生,來去無一絲一毫之慌亂,可見鄭康成名望之重。
馬日磾、種拂兩人靜靜跟在劉宏後頭,一言不發,行了數十步,突然覺得身前天子,竟然止了腳步。
“陛下……”種拂不知緣由,甚是吃驚,不得不小心翼翼。
劉宏轉過身來,望著太學廣場諸生散去的方向,緩緩說了一句
“鄭康成得士心如此,朕未曾想到。”
馬日磾心中一顫,莫非康成觸了天子黴頭?刹那間心思千百轉,唯恐天子眼裡容不得鄭玄。
種拂心中也是一驚,鄭玄為天下儒生之重,若是天子此時對鄭玄有所舉措,隻怕要出大亂。
“怎麼,還怕朕殺了鄭玄?”天子笑笑,似是在嘲諷兩位臣下的無知
“朕若想殺他,當年黨錮的時候,早就能一次殺個乾淨了。”
馬日磾、種拂心中登時大石落地,同時抬手擦去了額頭冷汗。
自古伴君如伴虎,每一位天子都不是易與之輩。便是眼前這位,任宦官、重外戚,整日流連後宮,素來極少處理政務,天下人不知道罵了多久,卻養了一顆聰慧之心,什麼事都看得通透。若是他做了什麼不通透的事情,也隻有一個理由他不想讓人覺得他已通透了。便是十常侍這般從小在一處的近侍,如今都覺得這位天子,已頗有可怕之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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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歆一臉茫然地看著麵前這位紫衣公子,隻因為孫原問了他一句話
“子魚兄,陛下設的題目,我的回答可有什麼差錯麼?”
華歆並未見過天子劉宏,整日裡在這太學議論朝政,也大多說朝政種種不妥之處。孫原這個問題倒是問到他難以回答之處了。先前他看過了那名單上的人物,隻窺破了幾分,現在孫原問起來,自然不敢說已清楚其中關竅,隻得道“太守所說,歆不敢妄言。”
“那便請說說,我所選的人,可有什麼不妥?”
孫原問得輕巧,卻無形中給了華歆步步緊逼壓迫之感。華歆登時心中苦笑,這位新任太守是要打壓一下他這個年紀最長的下屬了。他若是說了什麼不妥,讓身邊這幾位日後的同僚記住了,將來怕是彼此難堪啊。
桓範到底心思細些,也最好說話,雖然不能完全猜到孫原的用意,到底也知道多半和名單有關,便上前行禮道“不知太守可否讓範一觀這份名單?”
孫原點頭,隨手便將名單遞了過去。
桓範躬身接過,便這麼大剌剌地張開,身邊的臧洪、趙儉、射援便同時瞟了過去,隻是掃了幾眼,登時心中都有了數。
名單上隻有二十個人名,都是太學之中的佼佼者,但那寥寥幾個圈,便得了關竅。
三個袁氏家族的子弟,三個王氏家族的子弟,三個馬氏家族的子弟,兩個楊氏家族的子弟,兩個是中常侍提拔進得太學,兩個是外戚何氏家族提拔進得太學,最後的五個便是現在站在太學祭酒署的五個人了。
“原來,太守竟然不用門閥子弟,不用官宦子弟,不用外戚子弟,如此用心,範拜服。”
桓範一家數代帝師,怎能不將這朝廷局勢納入眼中?分明是孫原不願意陷入朝中黨爭中去,故意選了五個不相乾的人作為魏郡掾屬,免得被這三方勢力鉗製了手腳。
不過,桓範、射援這幾個都是重臣後代,怎麼能不清楚其中深意?這題目分明是天子出的,馬日磾不過是個幌子,孫原選了這五個人,便是不與朝中三大勢力有所瓜葛,而是天子的嫡係了。天子將嫡係下放州郡,且避開了朝中紛爭,分明是未雨綢繆有所圖了。
除了華歆之外,四人同時拱手行禮“拜見太守!”
清君側、除奸佞,有什麼比這更令年輕人執著?更何況,背後支持的是天子,天子準備中興大漢了。
孫原知道,自己沒有選錯人。
他看著華歆,華歆也看著他。
“子魚兄在想什麼?”他笑著問,“魏郡?還是朝廷?”
“陛下若有此心,歆流涕以應。”華歆仍是有些茫然,口上說著“流涕”,卻渾然不見“流涕”模樣,搖著頭說“隻是,終究有些遲了。”
身邊桓範眉頭一挑,虧得此處沒有旁人,華歆名望又是場中幾人熟知,這一句話說中興大漢遲了,豈不是在說大漢中興無望了麼?
“你是指……”孫原慢慢皺起了眉頭,道“太平道?”
華歆點頭,身邊四人也明白了。
張角所創的太平道,如今信眾已三百萬,遍及八州,若是他造反,隻怕這搖搖欲墜的大廈要再添許多瘡痍。
“陛下的想法,卻是有些遲了。”孫原坐在榻上,眼神也不知看在何處,仿佛癡呆了一般,無意中將衣角握在手中,拇食二指細細地搓著,如同要將這衣上紋理給搓個明白一般。看著臉上神情樣子,對麵的五人便都瞧的出來,這位少年太守,已陷入沉思了。
不過倒沒讓幾個人苦等,沒多久便聽到仿佛自言自語的聲音“我倒是有幾個法子。”
華歆低沉的眼神為之一亮。
隻不過孫原還是一副自言自語地模樣,眼神仍舊是不知道看在哪裡,口中卻是連連說話
“民無所依則民心不安,民心不安便如餓虎出籠,可為借勢。太平道可蠱惑人心,便因為民心無所依,若民心有所依,則張角無可借勢。”
孫原的話可謂是一語中的,場中幾人都不曾料到,這少年竟然將局勢看得如此透徹,難怪當今天子竟選了他主掌魏郡。冀州為北境第二州,魏郡又是冀州第一大郡,比鄰巨鹿郡,兩郡是太平道興起之地,可以說是張角的核心巢穴所在,若是能將魏郡的太平道壓下去,孫原的心思手段便是成為一代才俊亦不為過。
眼見得孫原又不說話了,幾個人互相看看,便又無話起來。
正閒著,便聽得外頭遠遠地傳來“陛下駕到”的高呼,幾個人同時愣了,天子來了太學?天子竟然也會來太學?
華歆猛然扭頭看著孫原,不用說,肯定是衝著這位來的。射援幾人更是奇怪這位傳說中的昏君竟然如此賞臉來了太學,彼此看看,嗯,八成是來看這位私生子的。
“愣著做什麼?”不知何時孫原已經從沉思中脫了出來,看著眼前幾個麵帶驚愕的木頭樁子,笑道“陛下駕臨,還不出去迎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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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幾人整了整衣冠,正要出門迎接時,門口便已經出現了天子的身影。
“太學生華歆、射援、趙儉、桓範、臧洪,叩見陛下!”
五人乃太學弟子,極重禮法,雖是頭一次看見天子有些慌亂,卻仍是穩穩當當把三跪九叩的大禮給行了。
天子身負雙手緩緩走進來,身後跟著馬日磾和種拂兩個人,看了一眼地上伏著的五個人,不禁皺起了眉頭,說了一句差點讓幾人摔倒的話來“便是你選的人?怎麼和你一點都不像?”
眼見得天子到了近前,孫原才緩緩從榻上站起來,坦然抖了抖袖子,上前兩步,躬身行禮“臣魏郡太守孫原,見過陛下。”
馬日磾在天子身後側瞧得清楚,這話一出口,天子太陽穴上的青筋便凸了一凸。
“你不拘俗禮,卻從未將朕放在眼裡,你以為朕當真不敢殺你?”
華歆幾人伏在地上,心中均是感歎畢竟是私生子,天子隻怕也就敢說說了。若是天子和孫原知道他們心中所想,隻怕不知作何感想了。
“陛下失約在前,讓臣久候。”
孫原一襲紫衣,單手負立,衝天子劉宏淡然一笑“若是這還要臣以禮相待,豈不是很為難臣?”
劉宏冷哼一聲,語氣已漸威嚴“臣謁君無禮,豈是人臣所為?”
馬日磾、種拂登時臉色大變,連連後退數步,天子終究是天子,身後隨行的可還有南軍旅賁令祁明和兩百甲士,如此威嚴,孫原難道不怕血流五步?
孫原便這麼站著,紫色深衣將高瘦的身形勾勒出來,竟與對麵站立的天子劉宏頗有幾分相似,都有些說不出的憔悴。
“陛下行人君之道,臣下自當行臣下之禮。”
他劍眉朗目,瘦弱身軀竟第一次讓劉宏覺得有些挺拔——
“而今陛下失政於前,失約在後,無人君之道,臣又何必行臣下之禮?”
字字鏗鏘!
一片寂靜。
天子的雙眼陡然瞪大,一雙拳頭不由自主瞬間握起!
他竟然敢與朕對峙!
他看著眼前這個年輕的少年,如果不是自己,他此刻已成了和那兩個女子凍死路邊的屍體,而他,此刻站在他對麵,說他無人君之道!
他的命,是他救的!
千言萬語、幾番思量,到嘴邊,不過一句質問——
“你……竟然如此看朕……”
沒有憤怒,沒有責罰,他的精神在那一刹那灰飛煙滅,說不清地話語,一個字也沒有再說,形同枯槁,默然無語。
他看著眼前這個年輕的紫衣公子,竟有些識不出他是他賜了一個太守的人,如同看一個陌路人,無悲無喜。
“朕,不該來此。”
他看了看種拂“隨朕回宮吧。”
場中的人,還在呆著,地上伏著的人更不敢起身。大漢的天子,默然轉身,蹣跚而去,仿佛從未來過太學。
馬日磾看著孫原,雙眸裡全是驚恐,他的膽子太大了、太大了。
年輕的紫衣公子隻是淡淡地看了一眼那落寞的背影,緩緩垂首。
孔曰成仁,孟曰取義,聖人都不能兼得,終歸還是太難太難。
【注1】華歆生於公元157年,即漢桓帝永壽三年,此時三十七歲。但是為了考慮後續文字內容,設定為公元167年出生,此時為二十七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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