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車進站,豔陽高照。
「歡迎來到四方市」
“啊……這是個好天氣啊。”
劍億修曲指頂開帽簷,打量了片刻車站外滾動的電子屏。
毒辣的陽光照亮他半張清秀的臉,高響的蟬鳴已經說明了一切。
“這邊的小哥,要買瓶水嗎?是來旅遊的?愁不愁住處?”
劍億修抓緊背包的背帶,儘可能地和人群避開,“不了,有人接我。”
咚。
辛掠將劍億修那沉重的行李扔進後備箱,引擎的發動讓車內逐漸熱了起來。
“哈哈,你來的路上被導遊纏上了?你還是不擅長應對那種場合。”
劍億修勉強地擠出笑容,摘下遮陽帽在副駕駛坐下,抱著背包望向車外,“四方市沒有想象中那麼好啊,至少這天氣熱的夠嗆。”
“先適應幾天吧,城裡可不比鄉下,要喝水嗎?”辛掠關上車窗,打開空調,順帶挑了首舒緩的音樂。
“你父親的事……我很抱歉。”
劍億修想再擠出點笑容,不知道現在自己臉上的表情是否足夠。
但最後,反而顯得十分難看。
朋友沒再戳他痛處,再多的安慰,還是等接下來的追悼會上再說吧。
“到了,先換身衣服。”
肅穆的音樂,黑白的環境,沉重的氛圍。
劍億修凝視著那張黑白的照片,腦子裡,並沒勾多少的回憶。
印象中,和父親的記憶,還停留在八歲之前。
劍億修埋下頭,不再敢和在場的任何人對視。
曲終人散,人們終究有各自的生活。
“啊啊啊啊!!”
辛掠煩躁地抓著腦袋,手指一次次按向終端,“這也接不通那也接不通,那幫沒屁用的官老爺就完全忘了還有個未成年的孩子要安頓嗎?”
在他腳旁,劍億修環膝坐著,把頭埋下,不發一言。
“其實,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唉,”辛掠重重地歎了口氣,“現在這邊一團亂,雖然如此……放心,會挺過去的。”
·
就像他說的一樣。
那時我的腦子也是一團亂,完全不知道該做什麼。
剛失去了母親,又離開老家。
來到一個新城市,參加完父親的葬禮。
直到終於看見一些熟悉的事物,才有少許心安。
“這個武館也是你爸的產業,但最近這段日子經濟日益蕭條,直到你爸躺上病床也沒能拾掇起來。”
腳踩著漆成木質色彩的地板,四周是粉刷的白潔的牆壁,除了有些許冷清,都和記憶裡一般無二。
“我把這盤下來了,想要開張可能還要花點功夫,萬事開頭難嘛,”
辛掠擼起衣袖,準備再把這收拾一番,“怎樣?有空多來這邊鑽鑽。”
“我,練過的……”劍億修有點猶豫地說。
辛掠略帶歉意的笑了笑,獨自整理起來,“哦,差點忘了,劍叔在鄉下的時候也是開武館的。”
劍億修家祖業就是練武,時過境遷,就做起了授人武藝的行當。
父親將這行做大之後就一直念叨著進城進城,著了魔似的拚搏,最後終於把老家祖傳的武館當了,開到城裡來。
想到這,劍億修不禁搖頭,“辛掠哥,蠻有乾勁的……”
“生活,要往前看。”
辛掠疊好一排木板,拍去護具上的灰塵,“話說咱倆這麼久沒一塊玩,都不見生分呢。哎呀!當初沒了你,可沒了不少樂子,生活怎麼就這麼多波折呢。”
“你大我六歲,玩到一塊才奇怪吧。”
“也是,你現在十四,噢!你快剛升高中了?”
像是突然回想起了要緊事,辛掠急忙盤算起來,“怎麼辦,升學考試、轉學手續、學費、學校……”
“呃,啊…………”
看見劍億修的反應,辛掠突然嚴肅起來,“怎麼,難道你不想讀書了?”
“也不是……”
劍億修話還沒說完,辛掠直接拍案決定“那就行,放心!我供的起你讀書,也彆覺得麻煩我了,你要敢說那種話,你就是否定我們的情誼!”
“好了,彆說了,我又沒說不答應你。”
“哼哼,”像是取得勝利一般,辛掠輕笑著,“不過,不是我瞎擔心,你跟的上這邊的進度嗎?”
“才輟學半個月而已,再說……算了,我自己努力吧。”
“這才對嘛。”
兩人相視一笑,好像有什麼東西從他們指尖悄悄流逝,但也有一些是時光帶不走的東西。
·
“終於打掃乾淨了,都開燈了?一時間沒注意就到晚上了,嗯……辛掠哪去了?”
劍億修扶著牆壁,緩步從武館走出。
門前的汽車開著車燈,車裡傳來兩人的低語。
“彆說了!”可以明顯聽出來,這是朋友的喊聲。
“我知道你們是小時候很好的玩伴,可是我們真的負擔不起。”和辛掠說話的是一道清脆的女聲,劍億修有印象,就在這幾天他聽過的,應該是辛掠的女友,已經快有訂婚的打算了,不過因為最近在操持各種事務,一再拖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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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麵對女友的苛責,辛掠沉默不語。
“我們也要為自己做些打算,聯係托兒所,或者找找熟悉的人,我們不能總是去做那些我們能力之外的事。”
劍億修聽見兩人的交談,默默停下腳步。
“辛掠,裡麵我搞完了。”劍億修沒有走出去,隻是隔著牆喊話。
兩人停下了爭執。
“哦!我這就來,雜物間裡有床床墊……”
辛掠還沒把話說完,劍億修先行跑開,一邊說道“我知道了!”
“多聽話的孩子……”女生挽起袖口,車窗透過夜間的涼風。
“劍叔以前很照顧我,我也應該……我會想辦法的。”辛掠如是說完,像是下定了決心。
女友沒再好勸阻,“這是你的決定,那我支持你,我們的事可以再放放。”
“……”
辛掠不知道應該說什麼。
“謝謝。”他說。
·
“哈!”
“腰要收緊。”
“哈!”
“腿要抬高。”
“哈!”
“出拳要有力。”
十六個學徒四四方方地在武館中心,整齊劃一地打拳。
“很好,今天就練到這吧,接下來是自由切磋時間,記得,點到為止。”辛掠一開口,幾人就全部鬆懈下來,在那叫苦連天。
但也有幾個好鬥的。
隻不過……有點過了。
“喂,你小子是館長收留的野小子吧,怎麼……一直在旁邊看著,難不成你也想學兩招。”
一個壯碩的年輕人走到武館角落的劍億修眼前。
盤腿而坐的劍億修正聚精會神地看書,被這麼一打岔,抬過頭審視起幾人。
領頭人身後三個小弟應和地嘲笑“哈哈,就他這細胳膊細腿的學生仔,彆把眼鏡給踩壞了。”
劍億修的嘴角翕動,摘下平光眼鏡,將平板放下。
辛掠見狀剛想上前阻止,劍億修便站起來發話“君子不逞口頭之快,何不比劃比劃?”
“你、”
四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最終一個小弟對領頭的人說“大哥,這家夥看不起你,咱們不能輸了麵子。”
大哥一聽這話有點上頭了,回答劍億修“行啊,磕著碰著可彆哭鼻子。”
說著,他就從小弟手裡接過兩把竹刀,將一把扔過,握起武器立刻衝來。
劍億修甚至沒有去接竹刀,赤手空拳地迎上對方。
因為根本不會所以連握刀的自信都沒有了嗎?在外人看來隻會產生這種猜想。
事實上,他隻是覺得眼前的人不配他用劍而已。
戰鬥不出預料的瞬間分出了勝負,意料之外的是,被打飛出去的並不是劍億修。
男人身體一輕,接著隻感覺一陣天旋地轉,身體被重重地砸在牆上,腦袋朝下。
劍億修抖了抖袖子,對著被一招撂倒的男人評價“形不成形,意不在意,好高騖遠,僅此而已了。”
武館內的所有人都因為剛才男人飛出去的那聲巨響注意起這邊,一個個目瞪口呆地看著這個平常木訥的少年。
劍億修歎了口氣,搖了搖頭坐下,不再理會旁人的視線。
辛掠拍了拍手,拉回學徒們的注意,“好啦好啦,劍億修是前館長的兒子,也是你們武道修行上的前輩,如果在武學上有什麼不懂的地方,可以向他指教。”
低頭看平板的劍億修不禁皺眉,但終究沒有反駁。
至少這樣說就不會再有人過來惹事了。
·
入夜,劍億修坐在台階上,開一罐可樂消遣。
門前的燈亮著,有一群蚊蟲在燈下縈繞。
“嗨!嗨!這邊。”
一個青年咋咋呼呼地招手走來,拿起劍億修腿旁的可樂,打開就喝。
“你是……”
“你可真是貴人多忘事。我,你今天早上揍的那個”
劍億修隱約記起來,“哦。”
“你好歹給點反應啊,我可是因為你丟了個大臉。”
劍億修將可樂平放在身旁,狠下眼神說“所以你找我有何貴乾?如果想讓我道歉我隻能說與我無關,若是你想再打一場,我樂意奉陪。”
“哎、哎、哎,彆動手,我臉現在還痛著呢!”
青年攥緊可樂,被嚇的連連後退。
劍億修看他這擔驚受怕的模樣,歎了口氣,“我也不是那麼不通情達理的人。”
“這就對了咩,有乜是不能坐下來走一杯的。”男人安心地在劍億修旁邊坐下,舉起剛拿的可樂,“來,敬快樂水!”
劍億修不由地泛起關愛弱智的同情心。
“我叫櫻疾,你之前那招真酷,到底怎麼做到的?”
“你的下盤不穩,出力太狠、收力虛浮,我帶你自己就飛出去了。”
“下盤、不穩……什麼意思?”
劍億修見櫻疾一副白癡的表情,一聲歎氣,用更直白的語言解釋“你虛。”
櫻疾臉色一黑,摸了摸自己的腰子,不知在思考什麼。
“那師傅您幫我號號!我這症狀還有救嗎?”
我是什麼懸壺濟世的老中醫嗎?你也太瞧得起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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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億修無語地喝著可樂,一時也回答不上來。
劍億修想起武館裡好像有一些治腎虛的藥,學武的多少得會點醫術,“回頭我給你開個壯陽的方子,當然想治這‘病’,前提是你自己要懂得節製……”
櫻疾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手裡的可樂已經見底,剛想伸手去再拿一罐,突然看向劍億修,停下動作。
“你看你這裡還有這麼多,兄弟……分我幾罐?”
不是,你喝都喝了,這時候想起要客氣一下?
“拿去。”
“好咧。”櫻疾心滿意足地開了罐新的可樂,“不過你這怎麼有這麼多可樂,而且還都是冰的。”
“家裡冰箱壞了,拿出來解決掉。”
“喝這麼多會壞肚子的,還不如等冰箱修好再塞進去。”
“唉,我也沒想過能一個人喝完,現在……好像能了。”劍億修默默地將視線移向櫻疾。
“怎麼了?”
“沒事。”劍億修迅速移開視線,“你那幾個小弟呢。”
“回家了唄,我就住這附近,出來遛彎剛好和你碰上了。”
“你和他們……關係很好嗎?”
“算是吧,打小認識,一直是我照顧他們。”
然後你要來武館,他們也屁顛屁顛地跟了上來,但他們隻是跟著你而已。
劍億修近乎可以聯想到事情的始末。
“唉,櫻疾,你也算是個直性子,交淺而言深。嗬……作為外人,我不好說什麼,隻能給你句忠告——近朱染赤,諂媚則晦。”
在對方身上找存在感,最後隻會一無所獲。
說完,劍億修將可樂罐進喉腸。
櫻疾沉思了很久,好半天才想起口可樂,“近朱……差不多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意思吧,劍兄我沒讀過多少書,你彆笑話我。”
櫻疾喝完第二罐可樂,起身又拿了一罐,揮了揮手離開,“謝啦,武館見。”
“不知道他究竟聽進去了沒,唉……”劍億修獨坐在門前,街巷裡連狗吠聲都消失了,他低頭看著還剩大半的可樂,“看來今天是喝不完了。”
夏意漸涼,燈火零落。
·
一個身軀龐大的男人坐在大堂的上座椅上,撕咬著一隻油脂滿溢的烤雞。
一個骨瘦如柴的男人戰戰巍巍地從堂下走來,跪在那人麵前,“大、大……大當家,貨都在這了。”
大當家不屑一顧地將男人呈上來的袋子搶過,翻開嗅了嗅,又露出欣喜的神情,大口吸吮起來。
“乾的不錯。”大當家挪動他那小山般巨大的身軀,轉向身後,將貨遞出。
在他身後,站著一個文質彬彬的西裝男人,不苟言笑地一推眼鏡,替大當家收好袋子。
“還有件事,大當家,”西裝男人沉穩地開口,“已經到了征費的時節了。”
“哦,對對對,瞧我這記性,你去辦就好。”大當家摸著自己光潔的頭頂,揮了揮手,沒閒心處理這些瑣事。
“事實上,我已經在做了。”
“哦,不愧是符卿啊,那你來問我,是遇上什麼麻煩了?”
“不出您所料,有一件事需要和你請示,惠合街那家武館的老板死了,但又換了個小的上來,依舊不可能低頭。”
被稱作符卿的西裝男佯裝推眼鏡,實則抬頭觀察這個肥胖男的反應。
這時候,他該憤怒,然後大笑,再差使人去砸店、去……怎麼做已經無所謂了。
隻是不出所料的,肥胖男做出了西裝男預想中的一切。
所以才惡心啊,令人生厭,這位老大,可真能演戲。
綜合所有,不過是這人的惡趣味而已。
大當家從勃然大怒的狀態中退出,突然玩味地看向座下那個瘦弱的手下,“瘦猴,彆說我不給你表現的機會,剛才那事老二都發話了,你……”
“我、我……大當家,我哪敢啊,您可抬舉我了。”瘦猴矢口拒絕。
“忒,廢物!”大當家啐了口唾沫,將他打發走。
“老二,看來這事還要勞煩你,去做吧。”
“不妨事,既然如此,我就先告退了。”削瘦的西裝男轉身離去,默然地用手帕擦拭著雙手,想要將剛才沾上的油脂和藥物擦淨。
“嘖……”
·
“哎呀!月明星稀,真是個好夜晚呢。”
的確如辛掠所說,今晚算是劍億修來到這個城市遇見的最舒適的一夜。
也許是生活的影響,也許是快要的換季的緣故,這個夜晚,怎麼都算的上舒爽。
有颯颯作響的樹葉,有熟透的西瓜,有形單影隻螢火蟲在風中起舞。
“劍億修,你有什麼夢想嗎?”
劍億修小口地咬下一塊西瓜,紅透的汁水在嘴中綻開,劍億修伸出手掌,小心翼翼地接住吐出的籽
“怎麼突然這麼問。”
“就是……你以後想做什麼。”
“那也扯不上夢想吧,這都是小孩才會說的詞語了。”
“聊聊嘛,咱都多久沒混在一起了。”
劍億修皺了皺眉,很不情願,於是將問題甩了回去“那你呢,你想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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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大後,你想成為什麼樣的人?
像是曾經那些回憶湧現,劍億修愣在了原地。
“你先說吧……我怕你笑話我,嗯?你怎麼了。”
劍億修回過神來,回答他“我以前和你說過的。”
他抬頭看著天上的凸月,鄭重其事地開口“小時候,我想當一名大俠,行俠仗義、浪跡天涯。”
“噗,哈哈!你怎麼還記著這事呢。”
“不是你問我的嗎。”劍億修扯起嘴角,回頭看向辛掠。
歎了口氣,劍億修接著說“都怪那本武俠小說,如果我小時候沒翻開他,唉!歲月不饒人啊……”
“可惜,當時劍叔完全不同意你學武,生怕你日後鬨出事端。”
“最後我還是找村口老劉學的太極。”
“噗,哈哈!”
兩人一起發笑,空氣中,似乎多了幾隻流螢。
“該你了,可不許耍賴。”
辛掠笑容一僵,扭扭捏捏地最終是拗不過劍億修。
“好吧,其實吧,從很久以前我就挺崇拜劍叔的,當時我就想啊,要是我以後也能像他教人打拳該多好啊,可造化弄人啊,沒想到最後是我承了他的產業,現在嘛,我隻想把武館接著開下去。”
“什麼嘛,這不是挺正經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