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加圖最近時常感到心緒有些不寧。
自打他隨阿史那.思摩大將軍離開了定襄城,在草原上尋找那個大唐楚王的軍隊後,整個人便陷入到了一種詭異的狀態:他開始經常做噩夢,有時候會夢到自己留守在雲山部落的妻兒,有時候又夢到在部落衝突中慘死的族人,又或者,在那個不起眼的小山村裡,那個被自己一箭射死,卻始終掙紮著想要爬起來的漢人少年。
“阿圖婭,伊塔赫……不知道你們還好嗎……家中的牛羊是否溫順,出來之前,我給伊塔赫相中的未婚妻他是否滿意……”巴加圖騎在馬上,看著遠處的雪山在日照下仿佛披上一件金色紗衣,如此美景,反而讓他愈加的思念家人。
“巴加圖,”比霍爾作為巴加圖多年的好友,兩人不但同族,如今更是各自擔任著突厥軍隊裡的千夫長,此時的他,自然是注意到了巴加圖似乎有著心事,於是在約束完手下後,比霍爾打馬來到巴加圖身邊:“前些天我的女兒依瑪來過一趟定襄城,我們的族人似乎就在這一片草場上放牧,我想我們很快就能見到他們。”
“唉……”巴加圖在聽完好友的話以後,他並沒有感到高興,相反的,他臉上的神情愈發的擔憂:“如今聽說那支大唐軍隊就在這一帶活動,不然思摩將軍也不會帶我們來這裡尋覓他們的蹤跡,我就怕……”
“哈哈……”不同於巴加圖的心事重重,比霍爾似乎壓根就沒把此事當回事:“巴加圖,這並沒有什麼可擔心的,你幾時見過綿羊抱成團,就能進攻狼群的?先前思摩大將軍之所以吃敗仗,是因為那夥騎軍先打了我方一個措手不及,之後更是朔方城的守軍傾巢而出,這才迫得大將軍馬前失蹄。
可眼下,我們此行足足有三萬人,對方手裡卻不過撐死幾千人,況且這四周都是一望無際的草原,地形開闊,不似當初那般有個藏兵過萬的朔方城作為變數,在這裡,隻要我們雙方遭遇,那什麼勞什子的大唐楚王,他便是真的惡魔降臨,恐怕也討不到什麼好處。”
“可我們的族人……”巴加圖越是聽到比霍爾這樣說,他心中那份不祥的感覺便愈發加重。
“事情沒那麼湊巧,”比霍爾聞言眉頭一挑,繼續安慰好友道:“我們的部落一直都在四處遷徙,怎麼可能就……”
比霍爾話都沒說完,前方的先頭部部隊在翻一座丘陵後,忽然傳來一陣驚呼,打斷了他的話頭。
“這幫混球,又在鬨什麼?!”比霍爾罵了一句,隨後便衝到隊伍最前頭,可等他來到高處,看著下方低地上滿是死去的牛羊和突厥人屍體的部落廢墟,當下不由心中一緊。
而就在此時,巴加圖也打馬來到了比霍爾身邊,當他看著下方的慘狀時,眼神不由一縮。
而此刻,在中軍的阿史那.思摩也收到了手下的彙報:“大將軍,前方又有一處被唐人屠戮的部落!”
“唐人這是要與我們徹底不死不休了嗎?!”阿史那.思摩幾乎是從牙縫裡一個字一個字的在往外崩:“傳令下去,全軍加速前進!”
“是!”
可就在此時,那些被派去營地查看的探馬突厥斥候),突然有人似乎從廢墟中找到了部落圖騰,隨後便宛如遭到雷擊一般跪倒在地上,開始放聲痛哭:“阿達……阿瑪……”
“巴加圖……”高坡之上,比霍爾覺得自己說話的聲音都在顫抖:“下方哭泣的,是不是你哥哥的兒子,查茨……”
沒有人回答他的問題,巴加圖在這一刻,就好似被利刃穿心般,隻感到無窮無儘的痛苦和無邊無際的黑暗像潮水一般湧來,企圖將他淹沒,眼前一陣陣發黑的巴加圖,甚至都不知道是怎麼騎馬趕到下方那片營地的的。
“阿圖婭,伊塔赫……阿圖婭,伊塔赫……”男人滄桑的聲音在廢墟之上回蕩著,隨著時間流逝,在他的周圍,漸漸響起了從後方軍隊中趕來的族人們的哭泣聲,巴加圖強忍著悲痛,緩緩向前行走著,他試圖從那一具具被燒成焦炭的族人屍體中辨彆出自己的家人,可是很無奈,從白天到黑夜,他始終沒有任何收獲。
“或許他們還活著……或許他們還活著……”當夜幕降臨,被阿史那.思摩派人強行將巴加圖帶到自己麵前時,後者口中開始反複念叨著這句話。
而阿史那.思摩見狀,也沒說話,他知道,這壓根就不存在的希望,已經是眼前這個軍中悍將唯一的精神支柱了。
“巴加圖,比霍爾,”阿史那.思摩皺著眉頭看著站在自己麵前,卻依舊一副失魂落魄模樣的二人,他忍不住皺起了眉頭:“抬起你們的頭來!”
“大將軍……”比霍爾此刻也沒有了先前那成天樂嗬嗬的笑模樣,和巴加圖一樣,他的妻子和即將成年的兒子,如今也是躺在那片廢墟中,自己更是無法將他們的遺骸認出來。
“你們現在這個樣子,隻會讓讓那個大唐的楚王,漢人少年為自己取得戰績而感到狂喜!如果刻骨銘心的仇恨不能激發你們心中的鬥誌,不能讓你們握緊手中長刀,將其插入仇人的胸膛,你們告訴我,你們如何對得起自己死去的家人,如何對得起周邊哭泣的族人,如對得起被世人尊為‘骨咄祿’的自己?!”骨咄祿——勇士的意思,也是突厥這個名字的起源:他們稱呼自己為“骨咄祿”和“突骨“)
阿史那.思摩的話,好似一顆火星,點燃了手下兩個千夫長心中的複仇火焰。
“大將軍!”比霍爾率先跪倒在地:“我祈求您再給我一些人馬,讓我為先鋒!吾勢必要以牙還牙,以血還血!”
“我答應你的請求,再給你一千精銳,並且從即刻起,將你調往先鋒營。”阿史那.思摩對比霍爾說完,轉頭便想看了此刻正在怔怔出神的巴加圖:“巴加圖,那麼你呢?”
巴加圖緩緩抬起了頭,先前,他腦海裡滿是當初洗劫漢人村落,離開之時的畫麵。
那在火光中陷入死寂的小山村,村口廣場四散分布的屍體,與今日自己見到的族中慘狀,何其相似?
往日種種,言猶在耳……
“巴加圖,那是什麼?”
“哦,一隻發怒的綿羊而已,勿須在意。”
……
現在巴加圖覺得自己當日隨口給出的回答,竟是這般的充滿諷刺意味,更好似詛咒一般,讓自己對“命運捉弄”這一詞,產生了有種的敬畏。
時至今日,命運輪轉,他亦無路可逃。
“今日起,將軍長刀所向,吾自當儘心追隨,九死不悔!隻是我希望大將軍允許我在出發前,妥善安置我的族人。”如今的巴加圖,已經懶得去想其他的事情了,他隻希望在安排好一切後,手刃仇人,然後平靜等待下一次戰爭來臨,接著死在衝鋒的途中。
他要像勇士一樣死去。
但這個已經失去一切的膽小鬼,此刻心中迷惘又絕望,他暗自發誓:下輩子,不要再做突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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