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大寒_樂遊原(全2冊·連載)_思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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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大寒(1 / 2)

立冬這日,朝中休沐放假。隻因此日乃是冬節之始,坊中酒肆開始釀冬酒,民間各家要舂糕餅,更有舊俗,要用金銀花、野菊花等煮草藥湯,用以沐浴,一冬不生疥瘡。

裴家原是武將世家,這一天亦要煮草藥湯,男丁人人洗沐,他家的方子不比彆家,秘不外傳,療愈骨傷特為有效,也因此熬了草藥湯,裴獻便告訴裴源:“給殿下送一些去,隻怕路上冷了,外頭要厚厚裹上才好。”

裴源卻是憂心忡忡:“殿下一早就進宮去了,還沒出來呢。”

裴獻不由得也歎了口氣,這麼多天以來,朝中爭執不下。崔倚雖然被截回來了,連同他的女兒一起,被軟禁在平盧留邸,依著皇帝的脾氣,就該鎖拿下獄,用刑審問,但太子堅決不允,不僅不允,還堅持崔倚是清白的,柳承鋒不過是虛言構陷,但朝中群臣另有打算,故而僵持多日。

裴獻不禁搖了搖頭,說道:“朝中吵了這麼多天,吵來吵去,都齊了心想定崔倚通敵叛國之罪。”

裴源亦明白其中的微妙之處,他皺著眉頭道:“其實此事隻憑那加裡的口供,一點兒實據都沒有,偏加裡被滅了口,死無對證,就剩那個傷得奄奄一息的柳承鋒,一口非要咬死崔倚,朝中又無法與揭碩對質,自然無法查證。”

裴獻沉默了片刻,方才歎道:“這個局,做得老辣啊,讓崔倚百口莫辯。”他心裡一直影影綽綽,覺得哪裡不對,但到底何處有問題,卻一直說不上來,隻覺得設計此局之人,不僅極為陰險,而且對朝中上下的人心,揣摩得十分透徹,如此手筆,似乎並不是柳承鋒這種年輕公子能辦得到的,背後似乎另有高人。他不由歎了一聲:“崔倚是否通敵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陛下和群臣都要憑借此事,給崔倚安上通敵的罪名,就算不成,也勢必要借此裁撤解散崔家軍。難得在崔家這件事上,陛下與群臣上下一心。”

裴源亦是深憂此處,此事若隻是皇帝一人藏有私心,其實不難轉圜,但朝中群臣,其實人人皆知,此乃一個天大的良機,可以將朝中視為大患的盧龍節度使一舉扳倒,從此再無藩鎮之憂。所以即使覺得那柳承鋒口供破綻百出,卻也人人稱崔倚必有通敵之舉。

裴源道:“殿下曾經對我說過,揭碩雖敗,但仍舊未動搖根本,隨時可犯境,此時裁撤定勝軍,令朔北防衛空虛,並非良機,所以無論如何,他想爭一爭。”

裴獻點了點頭:“是啊,殿下說得對,此時若裁撤定勝軍,並非良機。但這樣難得逼迫崔倚不得不就範的機會,朝中上下,焉肯放過?再說,朝中大部分人都想著,揭碩真若犯境,自可以派兵而戰,畢竟又不止定勝軍能戰。但若是不裁撤定勝軍,將來想要撤藩的時候,隻怕還有一場傷筋動骨的大戰,朝中再也無力支撐那樣的大戰了,孫叛剛平,休養生息恐怕還得七八年,才能稍複元氣。”

裴源道:“殿下今日進宮,八成還是想說服陛下,但陛下其實早就已經拿定了主意,外頭又有群臣的支持,隻怕殿下難以相勸。”

裴獻則是憂心忡忡:“陛下對崔家父女,頗有成見,偏殿下執意要立崔氏為太子妃。陛下素來又不怎麼親近太子,唉……”言到此處,後麵的話就沒法再說了,他不由又歎了一聲,往窗外看了看。從一早起來,天氣就陰沉沉的,鉛灰色的雲壓得天際低低的,午後又下起雨來,這初冬的雨,如銀絲,如亮線,密密麻麻,將天地交織在其中,不過片刻,地上積了一層水,風吹得雨四散飄揚,愈發顯得冷。裴獻身上有舊傷,屋子裡早就生起了溫暖的火爐,但仍舊覺得有砭骨的寒意,全身關節都在隱隱作痛。

崔倚也收到了裴獻特意派人送來的草藥湯,桶外裹著厚厚的稻草,所以藥湯還是滾燙的,於是他舒舒服服地浸了個藥浴,然後換上了絮棉的夾袍,這才踱了出來。

這留邸裡也早就生了炭火,桃子還在爐子上烤著白果、芋頭等物,崔琳則在爐邊煎茶,見崔倚出來,笑著問:“阿爹如何不多浸一會兒?”

“泡得太久,也體虛眼花。”崔倚坐下來,桃子已經剝了一小碟烤好的白果,他拿了一顆來慢慢吃了,又見外頭冷雨瀟瀟,不由道,“這時候下雨,可比下雪還要厲害,隻怕夜裡就要結冰,是所謂凍雨。”

崔琳心中一酸,知道父親是想到了營州,營州此時隻怕已經下雪了,她伸手去拿煎好的茶,欲奉與崔倚,笑著本想說什麼,不料不知何故,或是衣袖帶到,竟將茶盞打翻,茶潑了整個書案,崔琳不由得一怔。

隻聽“咣啷”一聲,裴獻手中的茶盞不知不覺落在地上,裴獻哪還顧得上茶盞,早就已經站起來,也不管滿頭大汗的內侍,掉頭就要往外走,裴源跟在後頭,一路喚左右:“快備馬,快取朝服來!”

裴獻跟裴源一起趕到西內的時候,李嶷已經跪在雨裡足足有大半晌了。

起初是又因為崔倚之事起了爭執,皇帝震怒,叫他滾出南薰殿,就跪在殿前,一直跪到令他起來為止,李嶷似是心灰透了,也不爭辯,走出南薰殿,就在殿前跪下了。

皇帝本來氣急了,後來下起雨來,袁常侍見機勸道:“陛下,還是令太子殿下起來吧,外頭都下雨了。”

皇帝心口熊熊怒火,一點未熄,怒道:“朕說了叫他跪到朕叫他起來為止,彆說下雨,便是下刀子,也叫他給朕跪著。”袁常侍見實難勸解,又見外頭的雨越下越大,本來是飄飄灑灑的雨點,此時簷下已經漸漸連成無數條雨線,而李嶷跪在丹陛前,早已經全身濕透,但仍舊一言不發,顯然是不打算開口求饒了。

袁常侍覺得眼皮直跳,知道這位太子殿下的脾氣,亦深明白皇帝的脾氣,是一定要人認錯求饒才肯罷休的,心裡隻擔心出事,連忙給身邊小黃門使個眼色,示意速速去請皇後。

皇後聞訊冒雨趕來,此時雨已經下得更大了,殿宇四周,皆是白茫茫的一片,皇後身邊的宮娥雖替皇後舉著油綢大傘,但皇後的衣袖裙角亦濡濕了不少,皇後看到跪在大雨中的太子,自是一驚,待得進得殿中,隻見皇帝兀自在殿中走來走去。

皇後便柔聲勸慰:“陛下,既已經令太子在殿外跪了足有大半日了,再跪下去,隻怕傷身。”

“糊塗!”皇帝一想便又動了怒氣,“這都多少天了!每天上朝,就逼朕!非要說崔倚是清白的,柳承鋒等人的口供都作不得數,朕要殺崔倚,他就隻差罵朕是昏君了。這麼維護崔倚,難道崔倚才是他親爹?”

“陛下這是氣糊塗了,太子素來挺有孝心的。”皇後又勸道,“再說,此番太子也不過是為情所困罷了。”

“這個逆子!非要氣死朕才甘心。”皇帝隻覺得委屈萬分,拉著皇後訴苦,“朕替他選了那樣好一位良娣,正好冊為太子妃,結果他壓根不假辭色!為了崔氏女,恨不得替崔倚拚命!他到底是怎麼回事?那崔琳凶神惡煞的,哪有顧良娣溫柔賢淑?”他因為拉著皇後的手,這才發覺皇後衣袖儘濕了,忙道:“你的手怎麼這麼冷?這衣裳怎麼都濕了,快令人拿衣服來換下,穿著這樣的濕衣,是要生病的。”忙命左右去取皇後的衣物。

皇後趁機勸道:“陛下莫要生氣了,外頭下那麼大的雨,太子曾經受過重傷,傷愈不久就出城去替陛下截回崔倚,風塵仆仆千裡往返,縱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就讓太子先起來吧,換身衣裳,也免得著涼。”

皇帝猶自恨恨:“他不是骨頭硬嗎?朕就看看他到底要硬到什麼時候!叫他跪,跪到他自己知道錯了為止!”

皇後在心裡歎了口氣,終於忍不住道:“陛下,您隻有這一個兒子了!”

皇帝愣了一下。

初冬的冷雨澆在身上,起初是徹骨的寒,然後是針刺一般的痛,再然後,全身都濕透了之後,其實更多的是麻木。

李嶷跪在那裡,心裡想了很多。這不是他第一次這樣在雨裡跪著了,小時候,大約也隻四五歲吧,那天他拿著自己削的彈弓打鳥,他的準頭好,一顆泥丸就打下一隻,李峻和李崍也各拿著一具彈弓從牆那頭出來,卻硬說那隻鳥是他們打下來的,應該歸他們所有。

那時候他還小,就指著那鳥上的泥沙說道:“你看,我是用泥丸打的,你們都用金彈子,如果這是金彈子打的,早嵌進鳥肚子裡了,這不是你們打的。”

李崍比他隻大一歲,卻比他長得高半個頭,聞言頓時惱了,將他往地上一推。李嶷那時候雖然人小,但自有一種毅力和誌氣,爬起來就抱住李崍攔腰一摔,李崍吃了這樣的虧,哪裡肯認,一邊號哭一邊就飛奔著去告狀,硬說是李嶷搶了他的彈弓,還打他。

梁王的脾氣,當然是不問青紅皂白,就罰李嶷跪在院子裡,整整半天,不令他起來,也不許他吃飯。

那天也是下著雨,他一直跪在院子裡,一直跪到天黑,跪到小小的他,在心裡發誓,將來一定要離開這裡,離開這座牢籠似的王府,離開這西長京。

後來直到掌燈時分,到底是董王妃不忍心,悄悄派人來,叫他起來,又命人給他送了一匣點心。他的膝蓋青紫了碗口那麼大的兩塊,而他的奶娘,也因為此事,挨了整整二十藤條。

他膝蓋疼得好幾天都走不得路,卻小心翼翼摸著奶娘胳膊上的青紫腫痕,問:“奶娘,你疼嗎?”

奶娘眼裡含著淚,卻說道:“小郎君,我不疼。”又對他說:“咱們和東邊院子裡的小郎君們不一樣,十七郎,你不要去招惹他們。”

可是,他明明沒有招惹,是他們欺淩他。

但是他什麼都沒有說,奶娘也隻是心疼他而已,再說了,說了又有什麼用,除了讓奶娘更加擔驚受怕。

雨下得越來越大,漸漸在他麵前的方磚地上,汪成了一片,雨點落下,那些積水被砸出了層層漣漪,騰起一層細白的水霧。他在心裡漠然地想:不過如此,過了十餘年,也不過如此罷了。

袁常侍撐著一把大傘,從殿中出來,一溜小跑,飛快地跑到李嶷身前,用傘遮住早就已經全身濕透的他,急切地道:“太子殿下,陛下傳旨讓您起來。老奴服侍殿下,先去更衣。”說著伸手就要攙扶他。

李嶷擋開他的手,說道:“不用了,你去告訴陛下,不還崔倚清白,不答應立崔倚之女為太子妃,我就不起來了。”

事到如今,他心裡就像這殿前空闊的橫街,除了茫茫的雨,空落落的一片之外,什麼都沒有。

袁常侍不由得哭喪著臉,直哀求道:“殿下,您這不為難死老奴嗎?”

他腰板挺得直直的,跪在那裡,像是一棵鬆樹,任何風雨,似乎都不能令他動搖,他的發絲上往下滴著水,整個人早就如同從水裡撈出來似的,他的聲音平靜而從容:“你就以我的原話,去告訴陛下吧。照我從前的脾氣,我早就出宮,徑直回牢蘭關去了,如今我隻是沒辦法拋下這天下不管。請陛下也好好想想,到底是誣陷崔倚要緊,還是李嶷的性命要緊。”

最後這句話實在是說得太重了,常侍無奈,想將傘遞給李嶷,卻被他推開。袁常侍隻得一頓足,拿著傘,一溜小跑又奔向南薰殿。

天色漸漸暗下來,雨卻一點也沒小,到酉時了,開始掌燈,遠處的殿宇燈火朦朧,像在綿綿雨幕中浮著一層光。近處的南薰殿裡也掌燈了。

李嶷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已經跪了多久,一個時辰?兩個時辰?

血一滴一滴,落在他麵前的雨水中,緩緩滲開。他抬手擦了一下鼻子裡正在滴落的血。

袁常侍一手打傘,一手提著一盞羊角燈,一路小跑,又從南薰殿中直奔過來。

袁常侍徒勞地想要用傘遮住他,苦苦哀求:“殿下,殿下您就起來吧!老奴求您了!何必和陛下賭這種氣?您身子要緊啊!”

李嶷終於抬頭,有些恍惚地看了袁常侍一眼,似是不認得他一般。他嘴角上翹,竟似笑了:“賭氣?”他聲音激蕩在空闊的橫街上,字字句句,格外清楚,也格外激憤:“令大臣蒙冤,迫害忠良,非仁君氣概!崔大將軍救過陛下的命啊!我是在與陛下賭氣嗎?我是不能看著陛下行此糊塗之事,中了敵人的奸計!他怎能如此為君!他怎能如此為君!”說到最後兩句,隻覺得胸口氣血翻湧,再難抑製,似乎五臟六腑都被絞碎一般劇痛,鼻中不斷地湧出鮮血,一點點滴落在衣襟上,又落在雨中。

袁常侍見此,不由得驚惶萬分:“殿下你怎麼了?怎麼了?”

李嶷舉手擦了一下鼻血,緊閉著嘴唇,不願意作答。裴獻與裴源已經趕到了,一見李嶷跪在殿前,裴獻二話不說,就跪在李嶷身邊,裴源緊跟著裴獻跪下。袁常侍表情越發驚慌。

裴獻心如刀割,憂心如焚,卻隻是勸道:“殿下,您還是起來吧。再想旁的法子亦可,陛下也是一時氣急,待老臣去勸勸,或許有轉圜的機會。”

李嶷心中悲憤萬分,身子晃了一晃,突然嘴裡噴出一口血,重重地倒在雨中。

裴獻、裴源、袁常侍皆驚慌失措,連忙圍上來,七手八腳想要將他扶起來,裴獻將李嶷抱在懷中,隻見他麵色慘白,唇上已無半分血色,衣襟上血汙淋漓,裴獻連喚了數聲“殿下”,再也忍不住,老淚縱橫,放聲哭起來。

掌燈之後,雨漸漸下得小了,但是入夜之後,寒風刺骨,風卷著雨,沙沙打在窗欞上。桌上小茶爐上,坐著小銀壺,燒著的一壺水早就已經煮得沸了,熱氣四散氤氳。崔琳坐在桌邊,兀自出神。倒是桃子進來,腳步聲才令她回過神來。

崔琳見是她,忽道:“桃子,你去門口看看,小裴將軍在嗎?”

自從留邸被圍之後,裴源幾乎天天都親自守在留邸門外,偶爾休沐,也必留下得用之人,於是桃子問:“若是小裴將軍在,就說小姐要見他,請他進來嗎?”

她點點頭。桃子略有幾分擔憂,說道:“這麼晚了,外麵還在下雨,今日偏又是過節,小裴將軍若是不在呢?”

崔琳道:“我有點坐立不安,總覺得像是要出事。”她頓了頓,說道:“那一日,父親是獨自回來的,李嶷並沒有送他到府中來。這麼多天了,他既沒有遣人來,自己也沒有來。”

桃子忍不住撇了撇嘴:“他大概不好意思來吧,畢竟,是他把節度使截了回來,害得節度使和小姐你都被關在這府裡,外頭圍得鐵桶一樣,到現在都不讓我們出去。”

崔琳不再說話,想到兩王之亂中,李嶷曾受過那麼重的傷,雖調理了這幾個月,其實身體仍舊虛耗甚多,後又奉旨不得不去將父親追回來,這般往返千裡,隻怕回來之後一日也不曾歇過。她心中更覺憂慮,道:“桃子,你還是去看看裴源在不在,我今晚一直覺得心裡難受,總覺得好像要出什麼事。”

桃子答應一聲,忙拿著傘去了,過了片刻,就折返回來,說道:“小裴將軍不在,我告訴門外的人,說小姐你有要緊事想問問小裴將軍,他們派人往裴府裡傳話去了,一有消息來,便會敲門告訴我們。”

崔琳聽了這話,方才點點頭。她枯坐燈下,隻覺得心潮起伏,難以平靜,一直等到了半夜,裴源卻並沒有前來,也沒有派人傳任何消息進來。

東宮臨華殿中,卻是四處都點了燈,照得殿內如同白晝一般,夜雨還瀟瀟下著,點點滴滴,似乎一直要下到天明。

李嶷躺在床上,身上的濕衣早已經換掉,但他仍舊昏迷不醒。範醫正皺著眉頭,半跪在床前,用金針刺入他數處穴位,金針刺進去頗深,但李嶷仍無任何反應,範醫正歎了口氣,又換了一枚金針,再次刺入他頭頸間另一個穴位,輕輕撚動,李嶷身子微一動彈,臉色極是痛苦,裴源連忙上前,想要幫範醫正按住李嶷,但他身子一仰,又噴出一口血來,這口血儘是汙黑之色,淋淋漓漓灑在方磚地上,被燭火一映,更顯觸目驚心。

裴源幾乎要哭出來,隻扶著李嶷,想叫一聲殿下,又想喚一聲十七郎,最後還是範醫正讓他輕輕將李嶷重新放回枕上。

範醫正皺著眉,從床前腳踏上站起來,徑直往外間走,裴獻連忙跟出去,袁常侍本就哭喪著臉,站在外間,一看到範醫正出來,也連忙迎上來。

範醫正愁眉不展,說道:“殿下這是著實虧耗得厲害,之前受過那麼重的傷,這半年都該好好將養才是,但奔波操勞,又急怒攻心,在冷雨裡跪了那麼久,內虛外耗,不大好。”

袁常侍聽了這話,隻苦著一張臉,卻也什麼都不敢說,隻得道:“老奴這就趕緊回宮去稟奏陛下。”

範醫正搖了搖頭,又歎了口氣,說道:“我先寫個方子,儘力試一試吧。我記得崔家桃子姑娘,擅長金針之術,比我倒還要強上幾分,殿下當時的傷,多虧了她,如今不如還請她來,給殿下針灸吧……”話說到一半,裴源也已經走出來,聽見這番話,忙道:“我這就去請桃子來。”他剛轉身欲走,忽聽得內殿李嶷的聲音,氣息微弱,卻喚了一聲:“阿源……”

裴源連忙轉身,裴獻也跟著折返內殿,走到李嶷的床前。他此刻終於蘇醒,但臉色仍舊煞白,呼吸急促卻微弱。裴源連忙也在腳榻上半跪下,喚了一聲:“殿下。”

“不能……叫桃子……”李嶷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每說一個字,幾乎都要頓一頓,好積攢力氣。裴源聽得眼底一熱,說道:“可是……”裴獻卻猜到了幾分,說道:“殿下是擔憂崔小姐知道了?都到了如今地步,難道不應該告訴崔小姐嗎?”

李嶷隻覺得五臟六腑都是痛的,額頭冷汗涔涔,掙紮著說:“我……我……已經挺對不住她了,不能再叫她……擔憂著急。”裴源無奈,隻想待會兒想個什麼法子,瞞著李嶷去告訴桃子才好,但李嶷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他嘴唇白得並沒有一絲血色,每說一句話,連聲音都在微微發抖,卻攥緊了裴源的衣袖,說道:“你……你們不準……去找她……否則……軍法從事。”

裴源十分不忍,隻得低一低頭,應了一個“是”。

這場冬雨,下得十分纏綿,直下了七八日才停歇,但天並沒有放晴,每日皆是烏沉沉的天色,又過了數日,天上忽然飄起了零星的雪花,崔琳自從那日裴源不曾傳遞消息進來,就一日比一日沉默,桃子看在眼裡,急在心裡,卻毫無辦法。

這天下了半日的雪,本來零零星星的雪籽,漸漸變成了雪花,如柳絮,如飛綿,天地間變成了浩然的白色,地上也積起薄薄一層雪,過不得片刻,屋瓦皆白,院中的井欄上,也積起了雪。

崔倚見下雪了,倒來了興致,讓門外的禁軍去幫忙買了肉送進來,中午與崔琳和桃子一起,吃了炙肉,他飲了幾杯酒,就回房小憩去了,崔琳和桃子,自坐在窗下說話。

雪下得最綿密的時候,李嶷來了,他並不是獨自來的,還有裴源,裴源一見著桃子,便笑著對她說:“桃子姑娘,謝長耳也來了,但是他未奉旨,不能進來,要不你隨我去門口,跟他說幾句話吧。”

桃子高興地脫口說了聲“好”,說完才想起來,看看崔琳,她笑著點了點頭,桃子就跟著裴源一起,出去往大門口去了。

李嶷卻站在原地沒有動,才隻十月裡,他已經穿了厚重的棉衣,外頭又係著裘皮的氅衣,白狐出鋒的領子,襯得他臉上有幾分血色不足似的。她注目看了他片刻,並沒有說話,隻是終於轉身去關上門,也將那呼嘯的雪風關在了門外。她不知道出神在想什麼,一時扶著門,並沒有說話,也沒有轉身。

過了片刻之後,還是他先叫了一聲“阿螢”。她似乎回過神來,轉身走回來,仔細看了看他的臉色,問他:“你是生病了嗎?還是傷勢又有反複?為什麼臉色這麼憔悴?”

他隻短促說了聲:“沒有。”

她拿起茶案上的小鉗子,往爐子裡放了一顆炭,屋子裡很暖和,也很安靜,聽得見炭爐裡火苗燃著的輕微嗶剝聲,還有窗外雪花落下澌澌的微響。

他終於開口,打破這安靜:“阿螢,我來,是有事跟你說。陛下和群臣都覺得,崔大將軍是清白的。陛下也答應了,讓我娶你為太子妃。就是有一個條件,得裁撤解散定勝軍。”

她心頭大震,毫不猶豫地說:“我不答應。”

他卻似乎對她的話恍若未聞,繼續說下去:“你放心,定勝軍雖然裁撤解散,兵部都會做好善後……我不會委屈了任何人……”

“你現在就在委屈我。”她的目光直視他,他似乎被這目光灼痛了,掉轉開眼神。她有一雙澄若秋水的眸子,往日他總是會微微沉醉在她眼眸的波光裡,但是今日,大概是病得太久,傷得太重,他不太有力氣,去直視這樣一雙眼睛。

她緩了一口氣,說道:“若是朝中覺得定勝軍人數太多,可以裁撤部分,但是不能解散全部。定勝軍是我阿爹的心血,是我崔家的命脈,我不能同意。”

這些,其實他都知道,這麼多時日以來,他在朝堂上爭的,跟天子與所有群臣相爭的,不正是因為這個嗎?

他說道:“阿螢,其實沒有彆的辦法了……”

她又抬起頭來,看了他一眼,他生得比她要高許多,所以她總是要仰起頭來看他,但是這一刻,他的目光也是飄浮的,她心中一酸,說道:“十七郎,算了吧,如果非要如此,我就不嫁給你了。”

他的心裡沉了沉,雖然早就預想過,但是親耳聽到她說出這句話,他還是十分難受,他艱難地道:“事到如今,你必須得嫁給我做太子妃,不然我很難保全你們父女的性命。”

這句話就像是一柄利刃,終於挑開兩個人都不願意麵對,都想逃避,無力遮掩的那個脆弱真相。

“那你為什麼要帶我阿爹回來?”她質問,“如果不是你去追他,他此時已經回到了營州。隻要他回了營州,我們父女二人,就不會如同籠中鳥,砧上肉,任人宰割,壓根不需要你所謂的保全我們父女性命。”

“阿螢,”他又叫了一聲她的名字,聲音低沉而無力,“裁撤解散定勝軍勢在必行,若是崔大將軍回了營州,朝中隻怕對崔家軍猜忌更甚,真到了那般田地,隻怕我與你,都不得不兵戎相見。”

“揭碩仍在虎視眈眈,解散了定勝軍,我營州百姓該何如?!我定勝軍十萬將士又該何去何從?朝中就因為忌憚我崔家,就枉顧這些了嗎?”

他終於道:“朝中不止崔家軍能戰。”

她有些失望地看著他,過了片刻之後,才說了一句“原來如此”,又過了片刻,她說道:“過河拆橋。”

是的,過河拆橋,令人齒冷。她不僅齒冷,而且覺得有一股寒意從心裡湧出來,直湧到四肢百骸,她心裡是冷的,手指其實也是冷的,臉也是冷的,他卻好像不知道一般,隻是又說了一遍:“阿螢,我剛說過了,定勝軍若是裁撤解散,解甲歸田,兵部自然會做好善後之事,不會委屈了將士……”

她不禁冷笑:“如此說來,倒是我們父女彆有用心,不肯顧全大局了。”

他像是沒什麼氣力,將手撐在了桌子上,說話的聲音也更輕了:“阿螢,當初我們一席長談的時候,我就說過,朝中容不下太子妃手握定勝軍,其實朝中也容不下秦王妃如此,所以我才想回牢蘭關去,儘量保全,保全我們之間的情分。我知道你也想保全所有,但這世上很多事,是難以兩全的。我儘力想要保全你和節度使,所以朝中才答應,隻要解散定勝軍,你就可以做太子妃,那節度使就是我的嶽父。以後,自再也沒有猜忌。”

她的眼中有粼粼的淚光:“如果真要解散定勝軍,真將阿爹陷入如此境地,我寧可不嫁給你。”

他扶著桌子,似乎觸到了什麼傷處似的,像是歎息,又像是深吸了口氣,過了片刻,他才緩緩道:“你去問問節度使吧,看看他會怎麼選。解散定勝軍,你就是太子妃,你不想嫁給我,不想做太子妃,那也得解散定勝軍。否則,節度使的性命,我難以保全。”

屋子裡再次安靜下來,她把眼淚忍回去,隻是看著他,他卻似乎無動於衷,又似乎想了很久很久,曾經把今日這一幕想過很多遍,所以冷酷得竟如鐵石心腸一般。

她想說什麼話,但隻是張了張嘴,嘴唇顫抖著,最終什麼也沒說。他也並沒有再說什麼,隻是轉身徑直拉開門走出去,外麵漫天風雪,他走得似乎不快,但那件玄色的狐裘下擺,在風雪中一閃,就很快不見了。

崔琳在屋中呆立了半晌,門一直沒有關上,風卷著雪撲進來,屋子裡暖和,那些雪還沒有落在地板上,就已經化掉了,變成了淡淡的水汽,她不知道自己佇立了多久,直到全身上下都被風吹得冷透了,這才從屋子裡走出來,穿過西邊的院子,一直走到崔倚的居處去。

崔倚坐在椅中,望著窗外的落雪,若有所思,抬頭忽見她走進來,不由笑了笑。

她叫了一聲:“阿爹……”

“我都知道了。”崔倚忽然打斷她的話,道,“剛才裴太尉親自來過了,將好些話,都同我說清楚了。”他又笑了笑,說道:“說起來,我與老裴,總有好多年沒說過這麼多的話了。”他前一句還將裴獻稱作裴太尉,後一句卻又叫他老裴,話語之中滿是惆悵與唏噓,也不知是因為裴獻的那番話,還是故友重逢時,回首歲月淡淡的傷感。

“阿爹,總有辦法的。”她不由得說了句謊,“我雖與李嶷爭了幾句嘴,但他對著女兒,總會有一刻半刻心軟。等過兩天,我尋個機會,將他騙來府中,以他為質,我們父女,總可以出脫京城,遠走高飛。”

其實都不用再過兩日,剛剛他都給了她無數次機會,讓她挾持自己。他顯然是舊傷複發,整個人其實脆弱得像是紙糊的,不堪一擊,她隻要一動手,就能夠製住他,外頭的禁軍自然無可奈何,隻要出了城,那便是天高海闊。

可是看著他的眼睛,看著他病骨支離的模樣,她終於還是沒忍心,她想起他剛受了重傷的時候,那時候自己在想什麼呢,隻要他能活下來,這世上的一切她都可以舍棄,甚至,隻要他能活下來,叫她永遠也見不著他,她也是願意的。但是到了這一刻,還是心如刀絞啊,怎麼就可以如此呢?如果她真的挾持他,那麼這一生,她大概真的永遠不能再見到他了,從此他不得不領軍削藩,而她就真的走上一條不歸路,和他、和整個朝廷成了敵人。

她隻要在心裡想一想,就覺得如同萬箭穿心一般。

她最珍視的兩個人,此生於她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人,她總要傷害一個嗎?

崔倚聽她這麼說,卻搖了搖頭:“不用了,阿螢。阿爹這一生,同你阿娘一樣,隻盼你好。你和他,明明兩情相悅,阿爹為什麼要拆散你們呢?”

她眼中有淚要掉落,但強自忍住:“阿爹,女兒寧可不嫁。定勝軍是咱們崔家幾代人的心血。在我小時候,阿娘和您,都常常同我說起,我們崔家世鎮營州,揭碩屢次犯境,前輩先祖這才以自家子弟為主,招攬能戰之士,建立了崔家軍。崔家軍號稱‘定勝軍’,是您帶著無數崔家子弟用血拚出來的,阿娘也是為了守城而死,定勝軍是您和阿娘一輩子的驕傲……”

崔倚卻含笑打斷她的話:“阿螢,你才是阿爹阿娘最大的驕傲。”

她撲到崔倚椅前,抱住崔倚的腰,將臉貼在崔倚膝上,仿佛孩童一般,依依膝下,喃喃道:“阿爹,我們想法子逃走吧,我不要嫁人了。”

崔倚伸手,輕輕撫摸著她的頭發,說道:“傻孩子,阿爹老了,就算回了營州,又能有幾天安逸日子可以過?本來,阿爹確實有替朝廷踏平揭碩的雄心,但是你看,李嶷他是個胸懷萬軍之人。他比阿爹年輕,他也會比阿爹做得好……在他手裡,朝廷必能擊敗揭碩,阿爹何必非要成一塊絆腳石呢?”

她終於哭出聲:“阿爹,我心裡舍不得……”

“阿爹心裡何嘗舍得……”崔倚歎道,“原本阿爹是打算,將定勝軍留給你的。你願意嫁人,這就是最好的嫁妝,你不願意嫁人,這一輩子,你也能做你想做的事,逍遙自在。如今,你要做太子妃啦,這筆嫁妝,實在無用,反成阻礙,那就,十萬將士解甲歸田吧。”

她哭著不敢抬頭,隻覺得兩滴溫熱的眼淚,落在了自己的發頂,是崔倚在無聲垂淚,錚錚的一條漢子,竟也有潸然淚下的時候。落淚的那一刻,他想,或許這就是命中注定吧,他總以為自己會死在戰場上的,但事到如今,他竟要老死京中了。

阿敏啊,如果你活著,大概也會跟我一樣選吧,他在心裡默默念誦著妻子的閨名。阿敏啊,阿敏。

李嶷從留邸中出來,似已耗儘了全部的力氣,仆從早就將馬拉了過來,他扶著馬鞍,被朔風嗆得連聲咳嗽,裴源早就過來,一把就扶住了他,他又彎腰咳嗽了幾聲,看著馬鐙,手指無力地抓著韁繩,不由自嘲地笑笑,聲音幾乎微不可聞:“阿源,誰能想到呢,我竟然有無力上馬的一天。”

裴源其實早就想勸他坐車來,但是李嶷十分不肯,這才勉強騎馬來的,從東宮到平盧留邸,風雪中裴源幾乎提心吊膽了一路,生怕李嶷會從馬背上摔下來,就像上次他摔的那一跤一樣,幸好並沒有。

“殿下,還是坐車吧。”裴源忍不住勸,想到範醫正的那句話,心中十分不忍。

李嶷點了點頭,說了聲:“好。”

裴源連忙叫人將馬車趕過來,這是早就預備好的,馬車中有火盆,鋪滿了錦褥,十分舒適。

李嶷難得坐一回車。他靠在車內的小案上出了會兒神,裴源騎馬跟在車後,得得的馬蹄聲傳進車裡,讓他想起很久很久之前,那個秋日的下午,自己趕著一架破舊的牛車,載著阿螢。

那時候的太陽曬在身上真暖和啊,阿螢說了些什麼話呢?他仔細想了一遍,這些時日來,他總是會仔細回想從前,那些日子,那些話語就像蜜糖一般,被他藏在罐子裡,偶爾拿一顆出來,可以甜很久,很久。

車子很快就到了東宮,裴源跳下馬,親自掀開車簾,剛叫了一聲:“殿下,該下車了。”忽然覺得不對,雪光映襯著馬車裡,李嶷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又昏了過去。

李嶷這一病又是頗多時日,朝中人人噤若寒蟬,連皇帝都沒再說什麼,連吳國師也勸他:“兒孫自有兒孫福,陛下,太子是有此一情劫,您就由他去吧。”

皇帝也實在是怕了,他隻有這一個兒子了,若真有什麼三長兩短,豈不是真絕後了。因此李嶷要求善待被裁撤的定勝軍之事,朝中還是按照承諾,仔細地推恩下去。

每一名解甲歸田的定勝軍士卒,都可以分到嶺南道二十畝田地,若不願去嶺南道,還可以選劍南道,雖然算不得什麼上好的肥田,但養活一家的口糧,總算是夠的。

李嶷因為在病中,並沒有親眼看到最後裁撤時繳旗的情形,據說崔倚親自拿了斧頭,將留邸中的旗杆砍斷了,將那麵先帝賜的“定勝”二字的旗幟卷了起來,交給兵部的人帶走了。

在場的將士,沒有一個不落淚的,連崔倚都老淚縱橫,涕淚交加。

等李嶷病好的時候,已經是隆冬時節。崔倚已經病得十分嚴重了。他繳旗之後,枯坐整夜,第二日一早,崔琳心裡十分記掛,匆忙來看,他卻不在房中。

崔琳是在禦溝邊找到崔倚的,自從朝中接管營州防務,將定勝軍全部裁撤解散,崔倚交卸了盧龍節度使與朔北都護的職務,禁軍也就奉旨解除了對平盧留邸的圍禁。

崔琳找到崔倚的時候,他正一個人坐在禦溝邊,目光癡癡地看著禦溝裡的水,隻不過一夜之間,他已經須發皆白,形容老了十歲的模樣,神色頹唐,茫然地看著河水奔流。

“阿爹!你頭發怎麼全都白了?”崔琳不由得失聲,但旋即,她明白過來,這是太傷心了,所以才會一夜白頭。

崔倚卻茫然看了她一眼:“阿螢啊……阿爹老了……老了……阿爹沒用了……阿爹不僅救不了你阿娘,甚至都記不得回家的路了……阿螢,你阿娘戰死殉城,連最後一麵我都沒見著,阿爹是不是很沒用……”

崔琳手指微微顫抖,想去撫摸父親的滿頭白發,但是又不忍。桃子在一旁,早就淚如雨下。崔琳帶著哭腔,說道:“阿爹,我們回家吧。”

“不,阿螢你先回家。”崔倚搖了搖頭,“阿爹要去點卯,不要誤了時辰。咱們定勝軍點卯,從我而始,誰都不能誤了時辰。”他一邊說,一邊巍巍顫顫站了起來,隨手拿起靠在石頭旁的一根樹枝做拐杖,他拄著樹枝,一瘸一拐往前走:“阿爹老啦,差點誤了點卯……差點誤了點卯……我們定勝軍的大營在哪兒呢……我怎麼記不住了……”

崔琳怔怔地看著他的背影,終於明白,阿爹是病了,病得很厲害。崔倚從此,就徹底地糊塗了,他不認得人,也不記得事,像是活在一個夢裡,一個十年前的夢,或者更久遠一些,他不記得定勝軍已經沒有了,“定勝”二字的大旗已經上繳給了兵部,他甚至不記得自己住在平盧留邸,一不留意,他就會從宅子裡出去,桃子不得不找了很多的幫手,好十二個時辰都看住他,但總有百密一疏的時候。

崔琳起初心如刀絞,後來又覺得,幸好阿爹病了。定勝軍沒了,她自己都受不了,何況阿爹,阿爹這般糊塗了,大約也就是因為,不用麵對這樣痛苦的世間吧。

在大婚前,崔琳要求見李嶷一麵,其實這是違反禮製的,但是李嶷還是來了。他孤身一人,也沒有帶仆從,走進她住的平盧留邸。

她本來想了很多話想說,有一些話很幼稚,很可笑。她想對他說,十七郎,我們私奔吧,到沒有人認得我們的地方去,做一對平凡的夫妻。她想對他說,十七郎,我不想嫁給你了,我的父親現在這個樣子,我心裡是恨你的。

但是真的見到他的時候,她竟然微微地對他笑了一笑,他也對她笑了一笑,兩個人四目相對,都有些近乎貪戀地看著對方。

大約是知道,從此後,也許再也不會有這樣的機會了。蕭真人還是說錯了啊,東宮,是那樣一個冷酷無情的地方,沒有一個小娘子,是高高興興嫁進東宮的。

她說道:“十七郎,這也許是我最後一次叫你十七郎了,蕭真人說,不管你是太子,還是將來當了皇帝,都仍舊是我的夫君,可是現在不一樣了,我的夫君沒有了,我隻是要嫁給太子做太子妃而已。”

她將那隻他射柳贏來送給她的鸚鵡,連同籠子一起拎出來,放在窗台上,她說:“你看,我費了這麼多功夫,本來想教會這隻鸚鵡說句話,但它實在是太聰明了,也太狡猾了,這麼久了,不論我怎麼教它,它半個字也不肯說,關著它也沒什麼用。”她說著打開了籠門,說道:“快飛走吧。”

這後半句話,卻是對籠中的鸚鵡說的,鸚鵡見她打開籠門,毫不猶豫,鑽出籠子,拍拍翅膀,就從窗子裡飛了出去,轉瞬就飛過高牆,不知往哪裡飛走了。

他默然看著她放走鸚鵡。她惆悵地看著鸚鵡遠去的方向,忽然說道:“十七郎,你以後還會去樂遊原嗎?”

他心中一陣陣難受,過了片刻之後,才說道:“如果一個人,我不會再去樂遊原的。”

她點了點頭,說道:“我也不會。”她說:“那不是太子該去的地方,也不是太子妃該去的地方。”

“阿螢……”他忍不住叫了她一聲,她靜靜地看著他,就像要把他的樣子深刻地、牢牢地記在自己的腦海中,就像從此之後,再也不會見到他似的。過了許久許久之後,她才說道:“殿下,你可以走了。”

元辰大典之後不久,就是欽天監挑出的上好吉日。太子大婚,那是數十年難得一遇的喜事,因為國朝百年來,許多儲君是在成婚後才被立儲的,就連先太子大婚,那也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宮中一片喜氣洋洋,整個東宮都沉浸在富麗堂皇的喜氣中。

崔琳覺得時日過得飛快,從納采、問名、納吉、納征、請期,到最後親迎,仿佛是一眨眼的事。

親迎這一日,一大早,她就起床梳洗,內命婦為首的是許國夫人,她是京中最有福氣的十全婦人,公婆父母俱全,兒女俱全,夫妻和美,所以禮部特意挑選了她來,陪伴未來的太子妃。

太子妃的衣冠甚是繁複,大妝起來,足足花了兩個多時辰。崔琳已經不認得鏡中的自己了,華麗、高貴、陌生,像戴著一個麵具,不過這樣也好。

本來太子是不用親迎的,但太子堅持了古禮,仍舊帶著全副的儀仗來親迎了,他騎馬,太子妃乘輦,當她從府中出來的時候,手中拿著障麵的扇子,遮住新婦的妝麵。

她今日一定很好看,他心裡曾經幻想過無數次這一日,但是卻沒有想到,在本該如此歡喜的一日,他與她兩個,都毫無喜悅之情。

太子妃在宣政殿前下輦,他早就下了馬,等在一旁,鐃鈸鼓樂齊齊奏響,百官一起躬身,他與她並肩一起走上大殿的長階。

禮官的聲音回蕩在殿前:“茲當吉月惠時令辰,新人新婦,上事宗廟,下繼後世,奉製以禮!”

他想起很久之前,其實也並沒有太久,他在三軍麵前縱馬笑著高呼:“阿螢!我要娶你……”

三軍為之歡呼,三軍也為之氣奪。

禮官奉上合巹酒,他與她拿起合巹杯,各飲一杯。

禮官的聲音再次響起:“皇太子嘉聘禮成,群臣恭賀!”

“千秋萬歲”的歡呼聲響徹整個殿宇,他心裡滿滿的,都是悵然。她的手仍舊握著扇子,端正地擋著自己的臉,沒有新婦的嬌羞,也不像是阿螢了,她似乎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在剛才飲合巹酒的時候,他曾經倉促地看了她一眼,隻看見她華麗明豔的妝容,唇上塗滿了胭脂。

他的阿螢不是這樣子的,他的阿螢比這個美,比這個好看,比……比她要喜歡自己。

一想到此處,他就萬分難過,後來所有繁瑣的禮節,他也不知道是怎麼過去的,一直到最後,他們從宮中退出,被送回了東宮。

太子妃住昆德殿,他是頭一次往這裡來,東宮有很多殿宇,他住在臨華殿,旁邊就是太子妃的昆德殿,但是工部預備的時候,他一次也沒進來看過,心想就算把這屋子裝飾得再華麗又怎麼樣,阿螢又不會喜歡。

工部果然將昆德殿裝飾得十分華麗,也十分得中規中矩,沒什麼特彆觸目的東西,布置得也很妥當,就是,他覺得不太像是阿螢會喜歡住的地方。

他自己其實也不喜歡臨華殿,太大了,太空闊了,偶爾說話,幾乎都有嗡嗡的回音。他甚至覺得秦王府都比這東宮好,這東宮,像一座牢籠,又像是一個巨大的冰窖。

但是昆德殿裡裡外外,懸掛著喜帳喜花,處處洋溢著喜氣,因為東宮迎來新的女主人,皇後還特意替太子妃挑選了一些奴仆,大多是機靈的內官與聰明得用的女官,一對新人被引到昆德殿中坐下,這是洞房花燭夜裡最後也是最重要的一環,稱之為坐帳。

好容易等這一節也完成,才終告一天婚儀的結束。本來太子大婚是需要三天時間的,但禮部受了太子的嚴令,一切從簡,於是把所有實在不能簡省的禮儀都排在了一天,從早到晚,滿滿當當。

女官替崔琳卸去了簪環,也脫掉了最外麵的一層翟衣,那是太子妃的禮服,拖裾就有丈許,極是行動不便,太子也脫掉了冕服,摘了冠,女官還想侍奉崔琳卸妝沐浴,被她搖頭阻止,太子已經出言道:“都下去吧。”為首的女官應了聲“是”,所有的人就跟著一起,躬身退出了昆德殿,並帶上了殿門。

幾乎在殿門闔上的那一瞬間,崔琳立時就擲掉了障麵的喜扇,從衣袍下拔出長劍,向李嶷刺去,也幾乎是同時,李嶷拔出佩劍,擋住她這一刺。兩人瞬間過了七八招,崔琳每一劍劍芒吞吐,都直刺要害,李嶷劍術比她高明許多,隻不過片刻,李嶷已經一劍指住了她的咽喉。

她不住冷笑,被描畫精致的眼角裡噙著一抹恨意:“有本事你殺了我!”

他說道:“我答應過你三次相讓,這是第一次。”

“我不用你讓。”她又重複了一遍,“有本事你殺了我。”

李嶷將劍插回鞘中,自顧自從床上抱了一床被子,鋪到地上,和衣躺下,將被子折起來一半蓋住自己,背對著床,就那樣睡下了。

她怔怔地看了片刻,也收起劍,和衣在床上躺下,翻過身,背對著地上的他。

殿中的紅燭,一滴滴,緩緩滴落著燭淚。

她躺在床上,這床圍三麵都是繡花的帳幔,還有一麵她也懶得去放下來。她躺著一動不動,睜著眼睛,看著床頂上方的繡花,因為辦喜事,這裡都是喜氣洋洋的,濃豔重彩,花也繡得繁複,裡麵還用了金線,也不知道繡了幾十幾百種花樣,她睜大了眼睛,看了好久好久,毫無睡意。

她知道李嶷也沒有睡著,他的呼吸聲一直很淺,躺在地上一動不動,不知道在想什麼,她卻知道自己在想什麼。

她在想從前的他們。真好啊,那時候,美好得就像前世一般,又像是一個夢。現在夢醒了,什麼都沒有了。

不知何時,窗紗終於透出一縷魚肚白,地上躺著的李嶷忽然起身,也不言語,把外裳都解開扔在一旁,拿著被子就上床睡下了,崔琳本來就醒著,聽著他上床的動靜,也一動未動,幸好這張床甚是闊大,既使睡了兩個人,中間亦隔著老遠。

又過了片刻,殿宇外有了宮人們輕輕的走動聲,旋即,便有人在殿門外恭聲喚了兩聲“殿下”,隻因今日一早,太子與太子妃理應入宮去拜見皇帝及皇後,所以女官早早便來提醒。

李嶷素來耳聰目慧,何況壓根也沒睡著,當即就答應了一聲,殿門被打開,宮娥們魚貫而入,捧著洗漱所用的諸物。李嶷匆匆盥洗,又到後殿去更衣,崔琳則比他要繁複很多,今日太子妃可算是新婦拜見舅姑,故而還是按品秩的大妝,足足又是一個多時辰,等她梳妝好,李嶷這才同她一起出東宮。

仍舊是他騎馬,她乘輦,到了南薰殿外,皇後早早就命人迎了出來,皇帝縱然有萬般的不滿,想起皇後的勸說,還是在臉上裝出了三分和氣,並兩分笑意。等崔琳行完了拜禮,皇帝與皇後又賜下些東西,不外乎衣裳、首飾、用器等。

皇後笑道:“太子妃是新婦,宮中多有規矩,東宮裡事務也甚是繁瑣,我身邊的趙女使,頗為得力,便將她賜予東宮,服侍太子妃。”

說著,趙女使便上前,對崔琳與李嶷行禮。

崔琳倒是客客氣氣,隻說道:“多謝母後體恤。”反倒是李嶷道:“母後,東宮裡人多得很,服侍太子妃的女官、宮女,林林總總,不下百十人。既然是母後身邊得力的人,何必要賜出來,還是留在母後身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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