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剛亮。
我和母親先是走了八裡路。
然後在鄉政府門口坐上了開往興隆小鎮的公共汽車。
在車上。
母親語氣平靜,對我講述了父親逝世的原因。
那年夏天一個悶熱的夜晚。
你的親生父親和老吳同時被帶到了縣裡。
住進了縣委大院裡的大禮堂裡。
準備參加明天全縣召開的批判大會。
大禮堂裡住了近500名來自全縣各個部門的右|派分子。
沒有桌椅。
他們坐、躺都隻能在地上。
幸虧是夏天。
水泥地麵不那麼冰涼。
但是。
夏天也有夏天的壞處。
大雨來臨前的濕熱的空氣。
加上室內人們的汗臭腳臭味。
使得室內的空氣更加汙濁。
有些讓人喘不上氣來。
你父親和老吳很有緣分地坐到了一起。
你的父親問老吳“你因為什麼原因到這來了?”
老吳先是無奈地搖了搖頭。
領導讓我們給單位提意見,我就提了。
說了句過去吃頓菠菜不費勁,想吃就吃,現在吃頓菠菜趕上過年了。
會後。
我說了句抱怨日子不好過的話,被同事彙報到學校校長那兒,再後來被戴上帽子。
老吳問你父親“你是因為什麼也到這裡來了?”
你父親歎了口氣。
領導讓咱們給單位提點意見?
我就提了,我說,這年頭,過得什麼日子,吃頓韮菜餡餃子都困難之類的話。
會後我還說點抱怨生活困難的話,結果被同事舉報到醫院院長那兒,後來也被戴上了帽子。
老吳說“唉,都是難兄難弟,互相照應點。”
你父親說“唉,都是難兄難弟,互相照應點。”
你父親和老吳兩個人剛嘮到這兒。
門口一陣騷動。
是負責組織明天開會的工作組的一隊人馬走了進來。
“都起來,開會!”
工作組組長一聲令下,禮堂裡的人都齊刷刷地站了起來。
禮堂裡燈光灰暗。
工作組長站在禮堂主席台上義正辭嚴。
底下的人。
你們注意了。
不用我多講,你們也明白,你們是些什麼人,到這裡來乾什麼來了。
總之。
每個人都應好好反省。
爭取悔過自新。
重新回到人民群眾的行列中來。
另外我著重強調一下紀律。
不許交頭接耳。
不許畏罪。
要求你們一定要聽我們的話。
要互相監督,檢舉揭發,爭取立功。
爭取早日摘掉右派帽子。
又有其他的大、小領導講話,講話結束散會,已是午夜時分。
你父親與老吳相互挨著躺在水泥地上。
倆人都翻來覆去睡不著覺。
折騰了半天。
你父親才昏昏沉沉地進入了夢鄉。
忽然。
你父親又被老吳碰醒了。
老吳低聲對你父親說“運動剛開始,天天學習,挨批鬥,我受不了,我們一起去北大荒吧?”
你父親說“我不能逃,我還有一大家子人需要我,再說,我們應該聽單位的話,好好改造自己的錯誤思想。你最好也彆逃,你即使逃到天涯海角,也會被抓回來的。還是聽領導的話吧。”
老吳低聲說“我們不就是聽了領導的話,提了意見才會到這裡遭罪嗎?我覺得,這絕不是真正的好領導做出的這種事,一定是有壞人鑽進了隊伍裡打著領導的名義在乾壞事。”
你父親翻了個身,沉默不語,過了一會兒,響起了打呼嚕聲。
正睡得香,忽聽有人喊“有人跳窗逃了,快去追!抓住了立功,立馬摘帽。”
你父親起身,發現身邊的老吳沒了。
難道說是老吳跑了?
你父親隨著追逃的人流往前猛跑。
你父親要是能親手抓住老吳,那就算立了功摘了帽子,就回到了人民群眾中去,就不會被管製,也不會被批鬥,繼續遭那個罪了。
你父親跑得快。
第一個跳出大禮堂的窗口,向漆黑的河邊追去。
他穿過樹林,天空電閃雷鳴,大雨嘩嘩地下了起來。
踏著泥濘的土地,你父親向前邊的黑影追去。
轟隆轟隆,天空閃電的光亮下,河邊奔跑的正是老吳的影子。
你父親拚了命地跑去,終於追上了老吳,他撲過去,將老吳按在河邊的泥地裡。
這時,追捕的警察也追了上來。
第二天,在縣委大院召開了宣判大會。
老吳在縣委大院的空地上。
被宣告判刑二十年送往大西北的勞改隊改造。
你父親因為協助政府抓捕逃跑的老吳立了功,被當場送回了醫院。
重新安排的工作還是老本行,牙科門診。
你父親每天早來晚走。
開始了正常的工作。
工作之餘,你父親想,不是立了功就摘掉右派帽子嗎?
怎麼醫院院長始終沒有宣布這件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