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世間,沒有什麼比金錢落地的聲音更加悅耳了。
即便客人推杯換盞,吆五喝六,歌伎纖細的十指起勁地撥弄著琴弦,鶯啼燕囀,舞伎正在一隻巨大的皮鼓上翩翩起舞,雙足將鼓麵踏得咚咚作響,也掩蓋不住一包金子從酒席間被扔在地上時發出的那一聲輕而又清的聲響。
“孟得鹿呢!喚出來給爺斟酒!”
過路的客商顯然喝醉了。
今天他押貨從外鄉趕到長安販售,從金光門到東市的一路聽說了不少這位長安第一舞伎的傳奇,忙巴巴地趕來這南曲第一舞坊蕉芸軒想一睹芳容。
隻是酒席將儘,還不見花魁露麵。
他急了,拋出的錢囊剛一落地,零碎的金塊便掙開鬆鬆紮著的袋口,爭先恐後地滾向四方,黃澄澄地晃得人眼暈,炫耀著自己的身價。
然而,這裡是平康坊,最不稀罕的便是一擲千金,也不乏達官顯貴、文人雅士登堂入室,要不是今日黃昏暴雨,貴人們懶得出門走動,隻怕這蕉芸軒裡還沒有他區區一名過路客商的一席之地。
可是話又說回來了,人分三六九等,金子哪分高低貴賤?
蕉芸軒的假母黃漫香柳腰輕擺,笑意盈盈地迎上來,轉身間足尖一掃,不動聲色,便把幾塊碎金子踢到了桌案下。
侍席的舞伎心領神會,裙擺一收,就把金塊收入囊中。
“郎君彆惱,”漫香的小扇輕輕磕打著客商的肩頭,調笑間露出米粒似的一排玉齒,“小女得鹿今日早與貴客有約,不便出席,還望郎君恕罪,不過我這店裡近日新排了一曲‘踏春歸’,是比照著宮中雲韶府的舞樂排演的,郎君要是有雅興,還請幫忙賞鑒賞鑒……”
漫香雙掌輕擊,樂聲悠揚,幾名舞伎翩然登場。
“放屁!爺一擲千金,難道就看幾個小娘們兒扭大腚不成?”
客商臉漲得通紅,他身為商旅,富而不貴,漫香剛才那一句“貴客”實打實地讓他惱火,認為是漫香看不起自己,便借著酒性將酒席一把掀翻!
“彆人是‘貴客’,爺難道是‘賤客’?你們分明欺負我是他鄉的過路人,成心敷衍!”
舞伎們見怪不怪,甚至連尖叫也沒有幾聲。
在平康坊裡,客人喝多了打砸叫罵的鬨劇天天上演,如同家常便飯,小廝和小丫頭們早就處變不驚,訓練有素地馬上就把滿地的狼藉收拾乾淨了。
客商再低頭時,才發現自己剛才裝闊氣甩出去的碎金塊早被席卷一空,心口突然一陣揪疼。
“你們昧了爺的錢,卻不讓爺見人,這分明是黑店!爺要去報官!封了你們這黑店!”
“噢!”
一名年輕的男子從屏風後緩步而出,他穿著一身粗布吏服,腰後佩著把半舊的橫刀,身量雖是中等,卻有一股英氣從天靈蓋衝出,皮膚被日頭曬得黑紅,想必是常在街麵上走動的人。
“在下長安城萬年縣不良帥蔣沉,客商何事報官?”
蔣沉長著張鷹隼一樣的臉,鷹鉤鼻子高挺,一雙鷹目隻把客商上下打量了一遍,便令客商寒戰連連,仿佛潛藏在肌膚間的蠕蟲已經被那尖喙一樣的目光一條條地叨了出來,把他撕得骨肉分離,血肉模糊。
“不良帥!”客商心中暗暗一驚,他常年往來長安城做生意,知道這城裡以天街為界,分為長安和萬年兩縣,兩縣平時的凶殺匪盜,市井治安,大小事宜全歸不良人管轄,而這不良帥正是不良人的統帥,雖然隻是小吏,但所謂“縣官不如現管”,他們走南闖北做生意,平日打交道最多的恰恰是地麵上這些小吏,人家隨隨便便找自己點岔子,自己的生意可就難做了!
看著漫香掩麵輕笑,他認定假母和這不良帥頗有交情,自己才不想做那強鬥地頭蛇的冤大頭,趕緊改了口氣,皮笑肉不笑起來。
“區區小事,就不麻煩差爺了,在下聽說這長安城裡的鬼市藏奸窩匪,全是拿人錢財與人消災的亡命之徒,明天,在下稍微破費點,讓他們上門找找晦氣也就得了……”
“噢?”
隨著一個沉鬱的男聲從屏風後傳出,客商隻覺得一片烏雲壓頂,仰起頭時,眼前已經站定了一位身材高大麵色鐵青的漢子。
漢子險峰一樣陡峭的臉龐上站不住任何表情,一雙黑洞一樣深邃的眼睛裡仿佛隱居著巨蟒怪猿,但凡有人敢稍加對視,一定會被猛獸突襲,生吞活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