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大爺今年貴庚啊?”
“老夫癡長七十有七。”
“喲,這可是高壽啊。”
“嗐,什麼高壽啊,賤命一條,賴活著唄。”
陳二狗從腰間掏出一杆又老又破的煙槍,磕出一壺劣質的煙草,逆著風點燃。刺鼻的煙味兒傳來,讓馬秀英眉頭微蹙。
但是她的臉上並沒有露出不悅之色,反而是又要了一碗苦丁茶,笑盈盈地問道“老大爺,家裡一共幾口人啊?”
“沒了,就剩我一個了。”
陳二狗使勁兒嘬了兩口,渾濁的眼珠子閃過悲涼之色,似是自嘲又似是回憶“小時候家裡窮,父母都被餓死了,兄弟姐妹死的死,賣的賣,就剩我一個人。”
“省吃儉用了幾十年,直到四十歲才說上一個媳婦,生了兩個小子。”
“隻可惜,好景不長啊。媳婦生完孩子之後,就落下了病根兒。崇禎元年的冬天下了一場大雪。夜裡破草屋塌了,她和小兒子被活活凍死了。”
“去年把家裡的牛賣了,給大兒子說了個媳婦。結果迎親的路上遇到了兵痞,兒子被亂刀砍死了,未過門的兒媳婦也被活活糟蹋死了。”
“都說寧當太平犬,不做亂世人。亂世人命比草還賤。”
陳二狗眼睛死死地盯著皇宮的方向,目光中有憤怒、有悲涼、更有滔天的怨念和恨意
“老頭子我現在就是一個孤魂野鬼。我倒是要看看,這狗日的朱皇帝,還有那幫占著茅坑不拉屎的貪官汙吏,究竟能落得個什麼下場。”
“聽說北邊兒出了個李闖王,專門殺這些貪官汙吏。好啊,好得很啊。”
“老頭子我年紀大了,腿腳不靈便了。要是能年輕個二十歲,非得投奔李闖王,把狗皇帝的腦袋砍下來。”
“……”
涼棚內的沉默,震耳欲聾。
一些和陳二狗相熟的老人紛紛勸阻道
“二狗啊,天子腳下,可不能亂說話。”
“是啊,狗子,你們家就剩你了。”
“狗爺,不利於團結的話不要說。”
“……”
眾人七嘴八舌,嘴上說著安慰的話,可眼裡的怨氣卻一個比一個深重。
馬秀英將這些人的臉色表情全都看在眼裡,一顆心咯噔一聲,仿佛墜入了冰窖之中。
完了!
她知道大明朝是真的完了。
在這些底層民眾的眼中,她看不到一絲希望。
他們對朱明皇室的仇恨,與三百年前,漢人對蒙古人的仇恨,一模一樣。
不,甚至還猶有勝之。
“大妹子,聽你的口氣,不像是本地人啊。”
陳二狗又嘬了兩口煙,問道。
“我是金陵人,來京師省親的。”
馬秀英笑著回答。
“喲,那你可得趕緊離開。這世道最近可不太平,李闖王和女真人指不定哪天就打過來了。”
“嗯。”
馬秀英點點頭“大爺,您就不想著離開京師,去南方避一避?”
“不想。”
陳二狗頭搖得像撥浪鼓“老頭子還要等著給李闖王開門呢。”
“哎呦,我的狗爺誒,您可彆說話了。”
“怕啥,舍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
“今兒個就算是太祖爺複生,老頭子也不怕。”
“怎麼,就許他老朱家造反當皇帝,不允許我們這些老百姓造反?”
“……”
陳二狗又嚷嚷了起來,全然沒有注意到,馬秀英和徐妙雲不知何時離開了茶棚。
人走茶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