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人好賭,這種特性不僅體現在賭桌上,而且在朝堂同樣不缺乏賭徒。
像當年的張璁,由於在大禮儀的爭鬥中押對了嘉靖這一邊,僅僅六年的時間,他便成功入閣拜相。
現在有著如此好的投機機會,他們亦是紛紛選擇將籌碼押在了順王朱翊鈞身上,卻是想要贏得一個價值萬金的從龍之功。
一旦他們此次押注成功,不僅能夠一舉洗掉自己身上的汙點,而且還能換得官運亨通,可謂是一場十分劃算的賭博行為。
正當順王這邊沾沾自喜的時候,輿論卻突然間炸了。
《談古論今》已經是時下最具影響力的讀物,更是被很多的讀書人視為神作,每一期的文章都能引領一場激烈的思潮。
在翰林院學士徐渭的執筆下,本期拋出了一篇名為《帝王皆賊》的文章。
青藤居於內,夜飲酒,己西向坐,妻東向坐,女安北向坐,妾坐於西北隅,執壺以酌,相與笑語。
青藤食魚而甘,問其妾曰:“是所市來者,必生魚也?”
妾對曰:“非也,是魚死未久,即市以來,又天寒,是以味鮮若此。”於是飲酒樂甚。忽焉拊幾而歎。
……
青藤曰:“自秦以來,凡為帝王者皆賊也。”妻笑曰:“何以謂之賊也?”曰:“今也有負數匹布,或擔數鬥粟而行於塗者,或殺之而有其布粟,是賊乎,非賊乎?”曰:“是賊矣。”
青藤曰:“殺一人而取其匹布鬥粟,猶謂之賊;殺天下之人而儘有其布粟之富,而反不謂之賊乎?三代以後,有天下之善者莫如漢,然高帝屠城陽,屠潁陽,光武帝屠城三百。使我而事高帝,當其屠城陽之時,必痛哭而去之矣;使我而事光武帝,當其屠一城之始,必痛哭而去之矣。吾不忍為之臣也。”
妻曰:“當大亂之時,豈能不殺一人而定天下?”青藤曰:“定亂豈能不殺乎?古之王者,有不得已而殺者二:有罪,不得不殺;臨戰,不得不殺。有罪而殺,堯舜之所不能免也;臨戰而殺,湯武之所不能免也;非是,奚以殺為?若過裡而墟其裡,過市而竄其市,入城而屠其城,此何為者?大將殺人,非大將殺之,天子實殺之;偏將殺人,非偏將殺之,天子實殺之;卒伍殺人,非卒伍殺之,天子實殺之;官吏殺人,非官吏殺之,天子實殺之。殺人者眾手,實天子為之大手。天下既定,非攻非戰,百姓死於兵與因兵而死者十五六。暴骨未收,哭聲未絕。目眥未乾,於是乃服袞冕,乘法駕,坐前殿,受朝賀,高宮室,廣苑囿,以貴其妻妾,以肥其子孫,彼誠何心而忍享之?若上帝使我治殺人之獄,我則有以處之矣。匹夫無故而殺人,以其一身抵一人之死,斯足矣;有天下者無故而殺人,雖百其身不足以抵其殺一人之罪。是何也?天子者,天下之慈母也,人所仰望以乳育者也,乃無故而殺之,其罪豈不重於匹夫?”
……
單是這篇文章的標題《帝王皆賊》可謂是大逆不道,但細細品味這篇文章,卻發現其中有諸多發人深省的論點。
文章從徐渭吃魚談起,引用“殺一人而取其布粟者為賊”的論點,而後列舉“凡帝王皆殺天下人而儘取其布粟”的行徑,進而得出結論“凡為帝王者皆賊也”。
當然,這篇文章還有深層次的仁愛精神,但跟著如此大逆不道的論點相比,卻是已經不值一提了。
自往今來,大家都認為皇帝是上蒼之子,是至高無上的存在。但到了徐渭的筆下,毅然變成了“凡為帝王者皆賊也”。
“皇上是賊?”
“這……也太猛了吧!”
“徐學士難道說錯了?曆代的開國皇帝實質就是賊!”
……
麵對著如此匪夷所思的論點,雖然很多讀書人都被震驚了一番,但而後亦是紛紛認同了這個觀點。
從秦統一六國開始,這個天下幾經易主,而每一位開國皇帝都是賊,哪怕大明的開國皇帝朱元璋亦不例外。
其實徐渭如此藐視皇權並非孤例,隨著大明印刷成本的下降,特彆現在十幾萬兩一副的銅質印刷板早已經爛大街,致使各類出版物是層出不窮。
像時下最為流行的西遊記,上麵便已經有白字文“皇帝輪流做,來年到我家”,民眾的思想早已經得到了解放。
大家的心裡其實早已經清楚,皇帝並非真的上蒼之子,卻是不過投得一個好胎,從而坐上了皇位。
一心癡迷修道的嘉靖和貪財好色的隆慶都是投得好胎,這兩位君主壓根沒有什麼治國才能,其實都是貪圖享樂之徒罷了。
“皇帝本就是一常人耳!”
“王侯將相寧有種乎,皇上亦不過是生在帝王家!”
“今天下能夠大治,跟天家並無關係,幸得林相爺矣!”
“若是大明真要換皇帝,我以為不能再奉行以前那一套,當進行革新!”
……
在看到《帝王皆賊》的文章後,大家亦是不再忌諱於皇帝的話題,卻是紛紛發表自己的看法,已然是將皇上當作常人來看待。
最為重要的是,有人已經結合著百曆過世的傳聞,已然開始思考著皇帝這個角色,甚至考慮皇帝存在的意義。
隨著這篇文章的持續發酵,仿佛是扯掉了皇帝的那塊神秘麵紗般,亦是將皇帝拉下了神壇,意識到皇上實質是一個凡人。
大家其實早已經心知肚明,隻是能夠在公開場所展開討論,這種情況倒是首次出現,反倒激發了大家的討論熱情。
有好事之人黃宗羲似乎嫌事情鬨得不夠大,更是拋出了一個石破天驚的論點。
凡天下之無地而得安寧者,為君也。是以其未得之也,屠毒天下之肝腦,離散天下之子女,以博我一人之產業,曾不慘然。曰:“我固為子孫創業也。”其既得之也,敲剝天下之骨髓,離散天下之子女,以奉我一人之淫樂,視為當然。曰:“此我產業之花息也。”然則,為天下之大害者,君而已矣。
……
如果說徐渭僅僅是將開國皇帝的惡行宣之於眾,那麼黃宗羲更是扯下了皇帝的遮羞布,本質就是為了一人一家而禍及天下萬民。
正當順王朱翊鈞在山西網羅三教九流之時,皇帝的角色卻已經被推下了神壇,天下百姓亦是開始審視一直被神化的皇帝,甚至開始思考百曆死的皇位該由誰繼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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