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老的王端坐在宮殿之中。
宮殿依舊堂皇,但在細微處仍發生了某些改變。
那灰蒙蒙無法清理乾淨的角落是時間的沉澱,那不知何時留在牆麵上的汙痕是時間的鐫刻。
繁華終有落儘的一天,不到最後無人可知,殘留的是真淳還是敗絮。
王或許也有些許好奇,外禪之後會有何種變化。
他期待著、等待著,等使命終結的時刻來臨。
人對時間離去的態度總是飄忽不定。有時因期許的未來將至而感到歡喜,有時又因既定的終結臨頭而感到悲傷。
然時間無情,隻是不斷流逝,一如既往。
天行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
沒人可以忤逆時間,因為時間就是事件、因果的積累。
或者說其本身就象征著開始與終結,存在與消亡。
王當然知道這些,因為他是王,他無所不知。
也是王應允了這樣公正的時間,因為他是王,他無所不能。
這並非妥協,王也從不妥協,即便對方是皇皇後帝。
誰會覺得石頭應該變成“頭石”,世界應該變成“界世”?
不關注事物與因果本身,反而妄圖強行改變其構成要素與現象描述的行為,本來就是愚蠢的。
事物本質構成世界,即為物之理。
代號描述世界現象,即為語之文。
改變物之理,事物的存在基礎消失,問題依然沒有得到解決,隻是被隱藏,等待著下一次被發掘。
改變語之文,事物的現象描述改變,問題還是沒有得到解決,隻是換說法,誰都知道它本質未改。
王不會自欺欺人,也不會否定自己做過的任何事。
他從不錯,也從不悔。
隻要在任何時候都做到最好,那就沒有錯。
既然沒有錯那為何要後悔。
這是自然之道。
自然之道非無情也非有情,而是追求一個理字。
何為善之上者?
答曰,近道者善,上善者若水。
水最貼近自然。
盆中有洞,不能盛水。水自然向低處流,不為盆所禁錮。
盆中無洞,能存住水。水自然向上蒸騰,不為盆所禁錮。
蒸騰是比流淌慢得多,但那又如何,這已是在無漏盆中的最優解。
以自身情境為基礎,時時最優,事事最優,即為自然。
躲不過酷寒的綠植,選擇凋零沉澱積蓄力量。
熬不過冷冬的動物,囤儲糧食脂肪避冬而眠。
萬物生滅、四季輪回即為自然之表象。
抗爭中妥協、妥協中抗爭才是自然之本質。
王喜歡自然之道,也隻相信自然之道,但自然之道非王者應有之道。
他也不是一位稱職的王。
每個人都會疲倦。因此,人學會了通過放棄、逃避、休息來應對疲倦。疲倦往往是離開的理由。
但王不會疲倦。
他永遠對自己的目標充滿熱忱。
或許正因如此他才是王。
王既沒有疲倦也並非隻會妥協的懦夫。事實上,他從不軟弱。
他曾與天相抗,與地爭命,但他對抗不了民意,掙不來民心。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天意昭昭,何曾動搖。故順其意便能安天心。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
可人之心有七竅,動輒玲瓏,利害如何統一?故民心難測。
王知道,王宮早已殘損老舊,再不複當初壯麗恢弘。
這座王宮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走向破敗的,記憶裡的當初又是什麼時候?王開始追憶往昔。
最初,每個人都直視王,王也看著他們。是他們將這座宮殿建的如此恢弘。
後來,遠處視線被近處人遮擋,目光所及不過咫尺之間。
再後來……
再後來,再無人直視王,王也失去了可以直視的人。
於是王知道,該離開了。
默數著由遠及近的腳步,將回憶封入心底,王慢慢睜開了眼。
男人踏影而來,周身有光芒環繞,麵容模糊而又清晰。
他就像一把鋒芒畢露的刀。
不發光,卻無比耀眼。
這與王心中描繪的畫像完全不同。
那行走時鏗鏘的腳步聲,沉重得令這位曆經滄桑的王也為之側目。那是苦、難、哀、痛的呻吟,不是鋒利冷漠的兵器。
原來如此。
那簇擁著他的光芒即是他沉重的負擔。
王站起身來,長吐了一口氣。不知是感慨,還是因為年老體衰,氣力不複。
光會耀得刀璀璨奪目,自然也會使刀迷失本來麵目。王並不看好這個男人。
“你就是第一位?”
“我是唯一一位。”
男人直視著王的眼睛。
王直視著男人的眼睛。
他看到了自己想要看到的圖景,但他卻無法展露一絲笑容。
自然無情人有情,不會疲倦並非不會悲傷。
古老的王與年輕的男人隻見過一麵,相互之間隻說過一句話,這段故事便結束了。
大勇則近怯,所圖之物越為珍貴,就越容不得絲毫有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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謀事者,多算勝,少算不勝,而況無算乎?
不籌謀則不能勝。
可珍貴之物豈會空想便能得到。當思考已無法增加勝算時,就應出發。
因此,大智則如愚。
哪怕要經曆千錘百煉,哪怕前方是屍山血海,終究會有此時。
唯獨不知,在最後的最後,是共濟滄海,還是隻成門戶私計。
但失敗又如何,不過是從頭再越。
惟願鮮血流乾前,能耗儘世間苦難。
古老的王走出陳舊的宮殿。
既已不再是王,他便不需要再去思考男人將會給這個國家帶來什麼。
世間萬物,有始即有終,順其自然即可。
如果注定如此,那也是天意人心,不可趨避。
在世人心中,王是人定勝天的榜樣。誰又曾在乎過勝天之人的本心呢。
善,是天下第一大蠢事。
善者,自戕及親,痛貫心膂。然不如此何以行善道。
世間從不缺愚者。
山不能移卻移山,山中有虎偏向行。
像我一樣,像他一樣。
回望宮殿,老人眼中似有四季流轉、物生物滅。
興矣,亡矣,不過高樓殘牆。
生焉,滅焉,唯有變終不變。
轉過頭,他便化在了塵世中。
新王將舊日宮殿徹底摧毀,在廢墟之上建立起嶄新的王國。
秩序在頃刻間被重塑。
這是屬於他的時代,他們的時代,甚至是它們的時代。
唯獨不再是祂們的時代。
這是無人流血受傷的更迭,人們歡呼著,慶賀新王加冕。
惟有寥寥數人知道,普通人失去的是什麼。
新王摧毀了登神之路、萬世之基。
被徹底銷毀的不僅是書籍、器具,還有朗朗上口的俗語、名言。
於是祂們前去質問新王。
【你們不配提出質疑,更不能留在世間】
於是,世間無神。
時間會改變很多東西。
越脆弱的東西,越容易被時間留下的痕跡摧毀,直至消磨殆儘。
像那男人背棄的理想、女人拋棄的感情、孩童遺忘的朋友、老人流逝的生命。
理想被利益磨碎,感情被新的感情取代,朋友分彆即無歸期,一切終究無可避免地走向衰亡。
曾經的人變成了神,戴上沉重的枷鎖。
曾經的獸變成了妖,逐漸擁有了人心。
曾經的妖變成了後,從它變成了我們。
曾經的友變成了敵,以起始,由歧終。
王站在他的宮殿裡,看著他麵前的人。
這些都曾是他的朋友、臣子、人民。
他的眼神如刀鋒一般冷厲,狠狠地刺在每一個被注視的人心裡。
今天過後他將不再是王。
這當然是出於他自己的意誌。
無人可僭越,這裡的所有人都清楚這一點。
這是一場彆有用意的交鋒。
和煦微笑的男人站在人群的最前麵,腳步不緊不慢地向前踏出。
如果說人如潮湧,那這個男人應該就是太陽。
海水漲落,日夜起伏,朝為潮,暮為汐。
一朝一夕之間尚不知有多少起伏,何況無垠江洋、無儘歲月。
浪潮已呼喚千載。
時至今日,太陽終於升起。
浪潮擁立著他們盼望已久的君主,仿佛這樣就能映射出太陽的光輝。
他是領頭的人,也是唯一與王對等的人,更是最了解王的人。
因為他是王最好的朋友。
【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
王終於開口。
聲如洪鐘,振聾發聵。
然而人是無法被喚醒的。
【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
男人笑得很溫柔,像是在問王,也像是在自省。
“請王上驅逐妖後,解除封神禁令。”
王恍若不覺。
多少年了?王自己也記不清了。
他常常會想起第一次走進大殿時,先王眉頭那解不開的鬱結。
沉重得令人無法呼吸。
他在回憶中旁觀著自己走進大殿,認真聽著自己對先王的回應。
【我是唯一一位】
一切纖毫畢現。
曾經無數次的回憶,儘頭始終是這裡。
這是他記憶中最清晰的畫麵,這是他腦海中最深的烙印。
一切似有定數,最初是如此,最後亦是如此。
來時一個人,去也是一個人。
王起身,人潮便自動分開兩邊,屏息靜立。
沒有人敢真的擋在他麵前。
虔誠的教徒借以神的權能便可分開大海,但王從來不祈求神。
他隻會將神封於市井小說中,供人作笑料談資。
仰視者無我,俯視者非人。
自強者不息,人扶者難立。
可惜世間多愚者,以惡當善,將仇報恩。
海無法抵抗神的支配,自然更恐懼這位封神之王。
王走出宮殿。
外麵陽光很刺眼,痛得他忍不住流淚。
王後靠坐在樹下,如同安睡一般恬靜。
丈夫用手遮住自己的眼睛,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明明是嚴酷的夏日,卻無一絲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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靜,太靜了。
沒有蟬鳴,沒有鳥叫;沒有人聲,也沒有人息。
抽刀斷水浪,海水當更流。
水流固不息,浪卻已成空。
大地欲掩水窪,太陽縱有無量輝光亦無法相救。
沉重的壓力倏忽消失,或許是因為日與月出現在了男人身後。
丈夫沒有理會他們,徑直走向自己的妻子。
刹時,壓力再次襲來,大海同時發出嘯音。
是呻吟,不是咆哮。
山崩於前,豈容有湖既平。
於是月引潮於西,定都豐鎬。
人終究不是水,他也難揮這一刀。
天色已晚,日暮西斜。
太陽也退出男人的領地。
城外河邊,有一人逗弄著不知何來的赤狐。
“有狐綏綏,在彼淇梁。心之憂矣,之子無裳。
有狐綏綏,在彼淇厲。心之憂矣,之子無帶。
有狐綏綏,在彼淇側。心之憂矣,之子無服。”
似在感歎,又像在與赤狐言說。
不知過了多久,他放下赤狐。
赤狐正待離去,有大風掠過。
他的聲音還是那麼溫柔,是以幾個字剛脫口便被風吹散。
它回頭,那人已隨字句消失在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