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0055訪客謂誰
遠遠地望著正殿門口擺放的那把梨花大傘，皇帝的心中就湧起了波瀾，那些因驚訝、困惑、憤恨、失望而顛簸的思緒，讓他無心麵對，卻無法逃避。
身為皇帝，他應該無所顧忌、為所欲為，可是他做不到，因為他不能那樣做。一個皇帝，首先要學會的就是克製。當年教他的師傅莫縱說過為天地發聲、為百姓直言是君子道，國之君子非是皇權之屬，乃是帝策之主，使民聲達天聽，是為君子之命。可是當他成為皇帝後，他發現，耿直不是不好，而是不能好得麵麵俱到。做皇帝，需要的是麵麵俱到，要俱到，就要克製，不能執著。
皇帝一走進正殿，就看到殿中眾人向他行禮問安。一如既往的靜謐之下，他的腳步慢了幾分，因為他需要做出一個結果很難掌控的選擇。
“平身吧。不必這麼多禮。”皇帝徑直走到上首坐下，神態平和地望著蘭笙等人，“許久不見，皇兄清減了許多。想來，皇兄一定是耽於扇藝，疏忽了自己的起居，回頭朕送幾個侍人到扇堂，為皇兄好好調理一下。”
蘭笙有些淩亂，她在心裡把皇帝說的話一字一句地重複了一遍，找出了令她茫然無措的兩個字。蘭笙轉頭看向淮先生，眼中的驚詫再難掩飾。
在她的注視中，淮先生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臉上的笑容沒有了，眼中的光彩沒有了，取而代之的，是委婉的疏離和退避的空洞，站在那裡的，似乎是一道殘影，一道沒有靈魂的幻象。
淮先生的沉默讓皇帝的關懷陷入了尷尬的境地，突如其來的沉默有股無法抗拒的冷意，滲透到在場每個人的心裡。
蘭笙先笑了一下，這一笑用儘了她所有的心思，“玲瓏，取紙筆過來。”蘭笙知道，這一句話遠遠不夠，她還得繼續說，說到此刻的場麵狀似無異為止。“陛下怎麼過來了？莫不是早上的粥還沒喝夠？陛下若是喜歡，可以明日再喝。再好喝的粥，連著喝上兩頓也就沒有滋味了，這可是皇後娘娘的囑咐。剛才聽陛下稱淮先生為皇兄，臣妾著實惶恐。之前勞動淮先生製扇，是臣妾無心之舉，還望陛下見諒。”
皇帝看著蘭笙僵著一臉笑容自說自話，壓抑了苦笑的衝動，狀似隨意地說道，“不知者無罪。你與皇兄也是有緣。要知道，在民間，皇兄的一柄扇品能賣出千金之價。你可是得到寶貝了。”
蘭笙做出一副喜出望外的姿態，好像真的得了千金在手一般。“竟是如此嗎？那真要多謝淮先生撥冗成全了。”
淮先生側首看著蘭笙，眼中竟暈出淡淡的憂傷。皇帝的話像一條河，奔湧而來，橫亙在他與錦蘭夫人之間。外麵的雨還在下著，淮先生的心卻靜不下來，難道剛才的默寫聊畫隻是一場幻夢？
蘭笙心中湧起一股歉意，對於淮先生這種人，以金銀度其作品的價值根本是對他的輕賤。可是皇帝在上，蘭笙隻能作出大喜過望的樣子。
淮先生取過筆，在玲瓏備的紙上寫下幾句話無能人做無能事，能得有緣人賞識，敬謝天意。
三沐從托盤中取過紙，呈給皇帝。皇帝接過來看了，隻覺得燙手。
淮先生放下筆，向皇帝施禮告辭。轉身時，他對蘭笙點點頭，眼中的平靜仿佛一潭深淵，再難看清水下的情狀。
蘭笙陪著走到門口，看著淮先生從董嬤嬤手中接過大傘，走進雨中，背影孑然蕭索，好像下一刻就要融入到雨幕中，心中不由得泛起一陣愧意。
“你們都下去吧。”聽聞皇帝的旨意，三沐和玲瓏一起退出正殿。蘭笙暗暗歎息，轉身回到皇帝麵前，等著皇帝問話。果不其然，皇帝開口便問蘭笙，她是怎樣認識邱淮的。蘭笙無意隱瞞，將自己去畫院的事一五一十地講了一遍。
皇帝聽完，許久沒有說話，就在蘭笙以為皇帝動了怒、需要她請罪的時候，皇帝幽幽地問了一句，“那個小太監阻攔你的時候，你為什麼不能掉頭就走呢？”
蘭笙啞然，她不能用“鬼迷心竅”來搪塞皇帝，可是她也確實說不出其他的理由。現在回想那一刻的心情，她覺得是一種清澈的神秘感吸引了她。那麵白色的影壁，那個扇形的鏤空，那陣淡淡的幽香，她就像置身於一片梨樹林外，她猜測那梨樹林中也許有一麵古老的石碑，她想知道那石碑上寫了怎樣的碑文，所以她堅持走了進去。
“臣，隻是好奇。”蘭笙心中一番掙紮，最後選擇了實話實說。
“好奇可能會害死你。”皇帝看著蘭笙，終究是苦笑出來，他開始相信，也許真得有天命存在。
“陛下，臣從未聽說過陛下還有其他兄長……”蘭笙實在是有苦難言，誰能想到，她走一趟畫院就能碰上一位聞所未聞的皇子呢。就連父親都沒有提過這位皇子的存在。
“他是先帝長子邱淮。”皇帝並不想告訴蘭笙這件事，可是他不能不說，他要讓蘭笙看到這件事的嚴重性。“他在畫院裡生活了十八年，從來沒有離開過。今日，因為你的一把扇子，他從畫院裡走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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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笙無言以對，心中的震驚更勝方才。她理解了皇帝的擔心，這件事如果被有心人利用，她就會被扣上不安於室的罪名。“此事因臣而起，還請陛下明示，該如何處置？”
“你說呢？”皇帝無心計較蘭笙是無意還是有意，他也不是埋怨蘭笙惹是生非，他隻是為蘭笙的魯莽大意而感到頭疼。
“臣確實沒有主意，隻希望此事不會牽連淮先生。臣希望能夠一力承擔此事引發的羅亂，望陛下成全。”蘭笙跪倒在地，叩首向皇帝求情。她想得很清楚，如果那日她沒有走進扇堂，今日之事就不會發生。她不想看到淮先生的聲名因此受損。
“你不會是對他動了心思吧？”皇帝沒想到蘭笙竟然能如此維護邱淮，僅僅見過兩麵，不過一把扇子，竟然能讓蘭笙有如此擔當。
蘭笙的心差點從嘴裡跳出來，她跪坐起來，欲哭無淚，“陛下怎會有此想法？我隻是覺得淮先生是被我連累的，我不想害他。”
“現在是他害了你。他可以不來的。”皇帝搖搖頭，指望蘭笙自己想明白這其中的關節似乎是一件很難的事。他現在有些頭疼，實在不想跟這塊榆木疙瘩說話。
“他給你做的扇子呢？朕要看看。”皇帝揉揉太陽穴，起身向內室走去。蘭笙看著皇帝的背影，怒不得、氣不得、怨不得，心裡懊糟透了。
去書桌上取回扇子，發現皇帝已經躺在床上了，臉上又露出了頭痛難捱時才有的神情。蘭笙有些內疚，皇帝早早起來去上朝，和朝臣論過政事，還要急著趕來給自己提醒，這小半天的時間，他也是夠辛苦了。
皇帝從蘭笙手中接過扇子，打開來看，“這前兩句是衛東天的詩，後兩句是怎麼回事？”
“是臣自己續的，既是定製的扇子，臣想有點兒自己的印跡……”蘭笙不敢隱瞞，她知道自己想不明白的事還需要皇帝來解釋。
“說這把扇子不是你二人的定情信物，都沒有人會信吧？”皇帝合起扇子，收入自己懷中。他閉起眼睛，“給朕按按頭。彆惦記邱淮了，你的一生一世一雙人不能是他。你可以考慮一下原牧野，他為你父親洗脫了罪名，你正好以身相許，報答他的救父之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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