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在廊前,再看不見天上的星星。但是他見過它們了,終於不用在一片黑暗或者朦朧的光亮中冥思苦想,“行雲過儘星河爛”是怎樣一番景象,即使以後再無光明,他也明白了“星夜秉燭”遊是怎樣的趣味。就在剛剛回來的路上,因為那個突然出現的女孩子,他有生以來第一次好好的看了星河。夏日裡海島的夜風涼涼的,帶著海水的潮意。他伸出手,張開又緊緊攥住,他現在知道了,風是無形的,誰也抓不住的東西,即使看得見的人也不是什麼都能擁有,擁有過一次已經是幸運的了。他想起剛剛那個乞丐樣的孩子,是的,他第一次見他的時候他還是個孩子。那時,他還擁有幸福。他想,或許是因為這孩子交出的是他一生唯一的快樂,所以華瓔選擇了他。
第一次時他並沒有好好觀察,那日父親帶他和弟弟出去,遇上邱嵐國世子昀顏的車駕。相國府的仆人和世子的仆人兩不相讓,爭吵之中,一個孩童出來,喝退仆從,讓他們先行,後來他才知道這孩子就是質子。再後來質子便失蹤了,邱嵐國來要人,雙方便開戰了。此後再沒有人見過昀顏,沒想到這麼多年過去了,他竟又出現了。從剛剛他出賣的記憶來看,他必是尋到了什麼方法,幾番風雨,經年過去,他竟和自己一樣,沒有變老。他剛剛隻是稍稍試探了一下華瓔,竟然被他猜對了,這質子果然懷著深深的執念想要複國,可這邱嵐國早在六十年前就不在了,邱嵐國隻是史書上的國家,並不活在這世上任何一個人心中,除了他昀顏。似乎夢裡出現的那個年輕男人對他來說很重要,可是昀顏如今應該已經不記得他了。即使他靠著這拂塵上達天聽,如願以償,他可能也不知道為了什麼要堅持這個信念。何況……
何況,這華瓔必不會輕易讓他如願。曆來這萬蜃樓換得寶貝的人就再也沒人見過了,樓主美其名曰保護客人,其實誰也不能確定真相是什麼。他認識華瓔這麼久,卻總是看不透他。華瓔知道自己身份特殊,卻從不拆穿;他配合他演戲,稱阿梓為小弟,看起來君子模樣。可是在沒弄清事實之前,在沒確認包括昀顏在內的其他人到底去了哪裡,他也不能確認這華瓔到底是什麼人。
他在這新的房間來回走了幾圈,就已明白這房間大致布局。根據風向和窗戶邊微弱的光感,他斷定自己和虞梓、素楝已經不在萬蜃樓同一區域。這華瓔可能是要將自己和他們發呢開,正苦於沒有借口呢,自己反倒主動滿足了他之所求。料想他暫時也不會將自己和虞梓怎樣,原本以為他隻是因為報恩而邀請自己來參觀,沒想到自己的認識太淺薄了。
虞槿暗自苦笑,他摸索著給自己倒了一杯水,潤了潤喉嚨,又陷入了沉思。這房間的柱子暗黃,微微帶綠,像是初秋的樹葉,也像初春剛剛冒起來的淺草。
可是他看不見。
他用手蘸了水,在桌子上寫下一個“日”字,又沉思了片刻,他寫下了“月”字,湊在一起,剛好是“明”。他笑了笑,又搖了搖頭,一股濃厚的困意湧上來,看來,今夜注定好眠。
而在這萬蜃樓的最北麵的房間,也有一個男子,青衣廣袖,半倚在桌旁,端著茶杯,自酌自飲,雖容顏堪絕,但眉眼嚴肅,遠遠地竟有一絲殺氣。這人正是剛才還言笑宴宴的華瓔。
“那小乞丐安頓好沒有?”
“報告三公子,已經安頓好了。”是綠盈,她一改之前的軟媚,竟隱隱透著些英氣。
“此次切不可大意,虞槿這人暫時還不能動,所以隻好你們多費心。事情辦好之後就把那小子放了吧。”華瓔的語調出奇的冷,和剛剛判若兩人。他像是又突然想到了什麼,雙眼淩厲,看著綠盈。綠盈仿佛是習慣了,表情毫無波瀾,聲音也是,“公子請放心,他喝了‘碧草殷’,不到明日中午是不會醒的。”華瓔突然很想親自看看虞槿明日中午的樣子——當他一覺醒來,這樓中隻剩他一人的樣子。不知道他會不會還是那副雲淡風輕、萬事無憂的樣子。他有時候可是真的討厭虞槿的笑,那笑總會讓他想起他做過的事情。他莫不是菩薩投胎來感化我的吧。
“公子,以我們目前的得到的消息來看,這海島不日就會有大事要發生。我們留在這海島的人不知何時可以回撤?”綠盈問這話有些小心翼翼。
華瓔並不回答,他盯著綠盈看了很久,直到綠盈的頭低得不能再低,他方點了點頭。綠盈其實也沒明白公子到底是什麼意思,隻是她總算可以跟這樓裡的人有所交待了。
綠盈有些擔心公子,在這之前,誰也不知道萬蜃樓的底細。隻是如今,她已很難篤信了。她和他們做過的事情,也遲早會被知道吧。
華瓔所在的最北處就是這萬蜃樓的妖域,又稱“千嶂裡”,又叫‘淺草天’,原因是這裡的房間清一色都用加工過的竹子建造,那些竹子經過處理都微微偏黃,就像那春日裡剛剛冒出來的小草。據說妖界的權貴階層特彆喜歡這裡,雖然淺草長天是個荒涼的意象,但那春日裡不甘的小草就像現在妖在天地之間的地位,現在的妖王就是那眾人議論中的狐,想來他們從仙墮落為妖,也不過是區區五十仙年之前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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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瓔對於五十仙年之前的事情絲毫沒有記憶。如今,通過萬蜃樓,他收買了無數人的記憶,他得到了無數的信息,他就快接近那個他急切想知道的真相了。隻是這種假公濟私的行徑,要是讓大哥知道了,可就不太妙。尤其,他現在打算破壞規矩,放了昀顏。
“虞槿啊虞槿,你可欠我一個人情。快想想怎麼還我吧。”他一想到明日虞槿的樣子,便有種惡作劇得逞的快感。他好久沒有這樣了,不知為何,他對於虞槿又防備,可又莫名被吸引。可能我從內心真的是一個好人吧,隻是因為命運和生活,才被迫如此。華瓔在心中暗道。他如今還會夢見第一次到那裡的場景,以為是去吃人間美味,卻不料是誤闖了人間煉獄。他有些不敢相信平日裡溫文爾雅的大哥,竟然做出這樣喪心病狂的事情,可是,看看如今的自己,和他又有何不同呢?他想起了大哥帶回去的那個絕美的人間女子,一開始是明媚燦爛的,比起自己的小妹都有過之而無不及。可是突然有一天,就變成了行屍走肉,眼裡再沒有生機。他知道她可能遇到了什麼,但是他無能為力。
他有些害怕他尋找的真相了,如果真的和大家推測的一樣,他會不會因為改變彆人的人生軌跡而變成一個更壞的人?可是,那是他必須知道和完成的,他一定會做好的,他不求自己得到什麼,他隻想對得起父親臨終的囑托。他把這裡命名為‘千嶂裡’,其實是因為父親教他的第一句詩,也是唯一一次認真的教他讀書,他至今記得父親罕見的笑了,那麼好看。他笑著對他說,“瓔兒,來。”父親寫了幾句詩,並不完整,“逢山千幛小,夜雨一江秋。”後麵,華瓔並未看清,隻看到有“雲”字,有“遊”,有“長”,後來他想,父親可能是在思念故人吧。
他將這裡命名為‘千嶂裡’,希望某天有人的記憶能夠解答他年少的迷惑。而那一日,當那個老婆婆佝僂著走上台,他就感覺是那一天了。她一飲水酒,他就看到了她所有的記憶,不光是她想出賣的那些。她的夢境裡就有和今日與虞梓一起出現的素楝,還有另外一個年輕女子,看起來是她年輕時候的舊友。隻是出乎華瓔意料的事,這位阿婆竟然曾經是仙界女官。起初他還以為是這萬蜃樓暴露了,但是這阿婆確實是已經失了仙籍,她這次鋌而走險,隻不過為了在臨終之前得一次踏上天庭,落葉歸根。可是,她最總會埋葬在這西海。在她的記憶之中,華瓔看到了父親詩句的後兩句,“縱遊雲夢闊,相期淺草長”,雖然他目前不明白其中的意思,但他也是那時候知道了素楝的秘密,也是他自己的秘密。原來她就是他一直在找的人。
所以那一天,他忍不住跟著她去了鎔金崖,他覺得那樣的美好如果能在這世上多存在一秒,也是好的;後來,他又偷偷的跟著她上了那槐花樹,她那樣調皮又大意,要不是自己撥了樹枝稍微擋了一下,她恐怕要從那花海之頂跌落;再後來,他不忍心看她傷心,又佯裝輕佻公子,提醒她朋友即將離去——雖然還是沒來得及告彆。和虞槿不同,他生來就不是個善良的人,現在甚至可以說是個危險的人。但是這一次,他想當一個好人,助力這位素未謀麵的姐姐,成全她一個平凡幸福的人生。
夜深了,他該行動了。
“逢山千幛小,夜雨一江秋。縱遊雲夢闊,相期淺草長。這到底是什麼意思呢?”在臨走的前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