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涼青天之上,身形偉岸的中年人垂手而立。
他發絲一絲不苟的梳起,呈現玄白交錯之色,身披厚厚的毛皮大氅,同樣是黑白斑斕的模樣。
脊背挺的筆直,眸光寂靜如水。
唯有每次踏步時,身影便跨越萬水千山的恐怖速度,才顯露出一絲追殺的味道。
皓月霜虎一族,身為西洪僅次於龍宮的一流勢力。
它們的族長自然也是這片無垠水陸間赫赫有名的大人物。
世間很少有能讓安廷風感到慌亂的事情,其中也包括了現在這事情在內。
哪怕這件事情真的很古怪。
他以族長的身份,強行耗儘全族近七成之力,再加上去北洪苦苦尋求宗門相助,最後才得以打造出的寶月大墓,竟然就這麼簡單的被人攻破了。
即便是另一位合道境出手,也絕對能撐到自己到場的寶月鎮魂大陣,就好像莫名失效了一般。
而更離奇的是,直到他趕到時,那座大墓還是完好無損的模樣。
當然,這些事情並不重要,就算那十八頭族中的中流砥柱儘數隕落也無所謂,他本來就沒想過要放這群守墓虎妖離開寶月大墓。
此乃皓月霜虎一族當初虧欠他的。
他唯一在乎的,就是如何拿回自己的小女。
無論是出了內鬼,還是彆的什麼情況,對於除他安廷風以外的人來說,那座大墓裡最有價值的東西,就是寶月大墓本身。
得罪皓月霜虎一族所需付出的代價,和攻破大墓的收獲完全不成正比。
無非就是想要談判而已。
念及此處,安廷風眼中掠過一絲冷漠,對方想要什麼,隻要他拿得出來,其實都可以給……前提是對方有命享用。
他閉上眼眸,開始追尋那件法寶的氣息。
不知出手之人用了何種手段,從自己那小女口中套出了控製寶物的法訣,竟然一直在努力遮掩氣息,抵禦自己的追尋。
嗬,欺負一個未經世事的小輩。
安廷風再次踏出一步,嗓音中寒意漸起:“下賤之徒,當誅。”
碧海青天間,斑斕大氅隨風席卷而起,好似猛虎下山,渾身殺機振蕩,噬人之意不加掩飾!
而就在這時。
斑斕大氅忽然靜悄悄的落了下來,再無先前的霸氣可言。
安廷風猛地抬頭朝前方看去,寂靜的瞳孔逐漸顫抖著化作了一條線。
那件能抵禦合道境攻勢的法寶,居然也莫名的解開了……是解開,不是被破開!
要知道,這最後一段口訣,哪怕是自己的小女,他也從未教給過對方。
畢竟想要續留殘魂,等自己尋找到救活小女的方法,可能還需要很漫長的時間,而這種篡奪天機之事,不可避免的有些許痛苦。
對方年紀尚小,性格稚嫩,或許會承受不住這些許痛苦,做些讓親族傷心的極端事情。
這群下賤之輩,乃是有備而來的!
“爾等怎敢?!!”
安廷風終於失去了先前的沉穩,咆哮聲破空而出,迅速激蕩開來,震散了漫天白雲,揚起了千丈水浪!
其中蘊藏著再明顯不過的不死不休之意。
如虎嘯山林,震懾八方!
讓附近勢力的修士妖魔皆是驚悚的看向了天際。
不知到底發生了何事,竟能引得一尊合道巨擘震怒。
水下有龍宮妖兵轉身潛入深域,神情凝重的各自朝著自家主子所在的位置回稟而去。
“嗬——”
安廷風大口大口的喘著粗氣,若隻是想要談判的話,那群人已經成功了。
他眼中的惴惴不安愈發濃鬱,乃至於化作了些許微不可察的惶恐。
那群人好像還沒打算收手……
這些瘋子到底想要什麼?說啊!為什麼不回應自己!
……
轟——
沈儀落至一片浮島之上,在先前鎮石提升時溢散出的氣息消散後,他便再也感知不到那如芒在背的目光。
一頭堪比合道境的大妖,隨時會出現,這種刺激的感覺不免讓人心跳加速。
他調整好呼吸,看向了手中的小虎妖。
就在剛才,掌間那種氣息流動的感覺突然消失不見了。
“解完了。”小虎妖仍舊是那副平平淡淡的模樣。
她在墓裡本就沒有彆的事情可做,除了遭受於生死間遊離的折磨以外,在幾乎全部恢複神智的時間裡,她都在做著同一件毫無意義的事情。
那就是通過那些口訣,去推演如何擺脫這件法寶的禁錮。
當然,她並沒有想過這些舉動有能派上用場的一天。
畢竟她真的拿不出什麼太值錢的東西,能讓彆人冒著被堪比合道境大妖追殺的風險,來結束掉自己的性命。
“有勞先生了。”
小虎妖探出那肮臟惡臭的前爪,爪子裡躺著一枚小小的金環。
沈儀也沒有客氣,徑直將其接過來套在了手腕上。
此等重寶,恐怕在南洪七子內都挑不出幾件。
鬱蘭和幽常沉默立於旁邊,這還是兩人首次在這頭小虎妖的眼中,看到除了漠然以外的神情,那是一絲淡淡的期待和緊張。
“應該的。”
沈儀半蹲下身子,將其放在地上,手掌倏然落在了虎妖的脖子上。
相較於那些守墓虎妖的強悍妖軀,在失去了金環法寶的保護後,這頭小虎妖的身子脆弱的宛如凡人一般。
但放眼整個西洪,恐怕都沒有人敢於掐斷這截脖頸。
“呼……”
小虎妖臉上終於有了變化,但那略顯粗重的呼吸,與其說是在畏懼死亡,不如說是在擔心沈儀反悔。
她盯著那張白皙的臉龐,在感受到那修長五指間毫不猶豫襲來的洶湧力道時,她終於是舒了一口氣。
小虎妖心滿意足的閉上了眼睛,周遭響起猶如蚊蚋般的稚嫩沙啞之音。
“給先生添麻煩了。”
下一刻,清脆的骨裂聲響起。
為了確保一擊斃命,沈儀甚至還動用了不朽劍體的鋒芒,徑直摧去了對方的四肢百骸,震碎其所有內腑。
幽常挑了挑極淡的眉毛,總覺得主人是不是太過謹慎了,想殺這頭老虎哪裡需要這般認真。
“……”
鬱蘭盯著沈儀看似平靜的麵龐,卻察覺出了一絲異樣。
主人很少會露出心虛之色,包括現在也是,如果不是她觀察入微,根本就捕捉不到那張俊秀臉龐上一閃而逝的異樣。
此刻,對方好似在用這種專注的手法,來彌補著什麼。
還真彆說,這兩者間還真的是很像。
都喜歡用那種毫無波瀾的表情示人,以此隱藏心中的細微情緒。
鬱蘭對此大概有些許猜測。
如果不能將自身強行化作那種無情之物,實在是很難渡過推演功法時,動輒以十萬年計的恐怖歲月。
情緒波動太大,便更容易陷入癲狂。
“……”
沈儀重新站起身子,抽出了鎮石中原本的守墓妖魂,隨即開始彙聚妖魔本源,朝著那小虎妖的魂魄中灌入進去。
當一枚本源融入進去。
沈儀眼中便是掠過了一絲異色。
【皓月霜虎仙):安憶】
這還是他第一次看見這個嶄新的詞綴,而且跟自己的妖魔本源應該沒什麼關係,大抵是因為這魂魄吸收了太多續魂寶物的原因?
當然,這個不算什麼特彆值得驚喜的事情。
雖有仙字詞綴,但前麵可沒有境界。
至於隻耗費了一枚本源,可能是因為這頭虎妖本就沒什麼值得記起的過往。
看似苟活了十萬年,實則和剛出生時也沒什麼差彆。
名字叫“安逸”,但好像活得並不算安逸。
但真正讓沈儀臉色微變的原因,卻是因為隻耗費了一枚本源,那對方大概率是沒有經曆太長時間本源折磨的。
這也就代表著……
沈儀伸手將妖魂融入鎮石當中。
原本高大雄偉的虎妖鎮石,迅速開始縮小,最後變成了四尺高。
灰白的石質表麵漸漸有了色彩,嬌小的純白馬麵裙微微蕩漾,兩隻白皙圓潤的手腕隨意垂下。
唇紅齒白的麵容上,一雙水潤的眼眸緩緩睜開。
她怔怔注視著沈儀,沉吟了許久,終於用那稚嫩的嗓音問道:“先生……您許我的一死呢?”
幽常詫異的盯了過去。
這還是他第一次看見有鎮石出來以後,不稱主人,而稱什麼先生的。
自己就是鎮石,它比任何人都清楚,沈儀對它們這些鎮石擁有怎樣的生殺大權,對方隻需一個念頭,無論是再強悍的妖魂,頃刻間便會煙消雲散。
哪怕麵前這小虎妖很可能已經超越了白玉京的層次,也絕對不會有任何例外。
“……”
鬱蘭乾咳兩聲,迅速移開了目光。
她從不質疑主人的殺伐果斷,但卻也是第一次看見主人不占道理。
雖然修士和妖魔講道理,乃是一件蠢到極點的事情。
但這頭小虎妖卻有些許不同。
畢竟對方從本質上來說,壓根都還沒有真正降生於這方天地,至於享用了皓月霜虎一族靠著殺伐奪來的資源,嘖,但凡是神智正常的人,都不會覺得被拘押於森寒墓穴當中,每日遭受淩遲一般的折磨,能稱得上“享用”二字。
沈儀站起身子,閉上眼眸,指尖落於眉心上。
隨即紫氣長虹貫穿天地,在龍漢、赤明、上皇三座大城之後,第四座開皇大城,緩緩顯出了身形。
他睜開眼眸,沉默抬掌,向著麵前的小姑娘示意。
“原來如此,是我誤會先生了。”安憶略帶歉意的低頭,隨即轉身騰起,邁上了那座紫氣長虹。
對方並沒有失約,隻是還沒有結束而已。
她安靜跨越了長虹,走至雄偉壯闊的開皇大城麵前。
看著城門微微打開,期間紫氣嫋嫋,很快又化作了濃鬱的金光。
或許是看不懂,或許是不在意,反正這能讓其餘妖魔鎮石膽戰心驚的變化,卻沒能讓安憶有絲毫動容。
她隻想儘快走完這條路,然後徹底結束一切。
待到滿目金光璀璨,再無先前的紫意,安憶徑直邁步走入了城中。
映入視線的乃是一座陡峭的山崗。
她站在懸崖邊緣,有些疑惑的朝四周看了看。
隨即便是感受到了天幕中傳來的意誌。
它說,可甘心赴死?
身為天地生靈,求生乃是本能。
想要斷絕對生的渴望,便需要彆的遭遇來支撐,總要有個理由去誠心誠意的赴死。
這一關對沈儀來說,或許是永遠都跨不過去的門檻,畢竟支撐著他一路從柏雲縣到西洪的東西,便是那強烈的求生本能!
但安憶聽完以後,卻是抿了抿唇,讓那稚嫩的麵容看上去既靦腆又乖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