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王、父王……”共尉的第三子共殷,一名長有一對朝天鼻孔、滿臉橫肉的十一二歲男孩,穿戴著小號王服,挪動著兩條小短腿飛快衝進了臨江王共尉富麗奢華的宮殿,一邊凶霸霸的大聲呼喝著。
宮殿內,在十幾名佞臣近侍的逢迎吹捧下,喜好享樂的共尉將身軀埋在軟綿綿的白熊皮軟榻上,一邊看著美豔的姬女歌舞,一邊痛飲著美酒。
小男孩衝進了殿內,殿中輕紗飄飛,玉腿橫陳,曼妙而柔潤的嬌軀不時變幻出各色勾人心魂的姿勢,阻擋住了他的視線,阻攔住了他的腳步,讓他遲遲到不了父王身旁。
“滾開、滾開……”小男孩大怒,連聲尖叫,伸手自威武站立殿宇兩側的護衛手中,搶奪過一根大矛,一陣亂掃亂敲亂捅,將一乾歌舞姬女驚得尖叫連連,連滾帶爬四下飛逃,亂做一團。有的逃不及,不免被刺傷,立時鮮血淋漓。
看到這一幕,小男孩以手叉腰,“哈哈哈”發出一陣快活大笑。
聽聞有熟悉的聲音呼喊自己父王,共尉停住酒樽,翹首一看,見是自己第三子共殷揮舞大矛,正大鬨宮殿。麵對他這等堪稱暴虐的行徑,共尉不以為意,“嗬嗬”而笑,揮手讓他近前。
“父王,伯丕老師說,他家莊園周圍很多白狐狸,我要去獵殺白狐狸。”共殷將大矛往地麵上“叮當”一扔,跑到共尉身旁,腆著小肚皮大聲道。
共尉伸手撫摸著他圓滾滾的腦袋,抬頭又一看,果真見肥胖富態的大柱國伯丕,冠冕齊整,袖著雙手,含著笑悠悠然也跟著走了進殿來。
“王上,近來殷公子識得不少字,學習很是辛苦,為了獎賞他,老臣答允帶他去獵狐。而騎馬打獵,也能壯實壯實殷公子的筋骨。”麵對共尉的詢問,伯丕躬身奏報道。
對此共尉自然沒有不允之理,“嗬嗬”笑道:“大柱國勤勞王事,又給寡人教導的好兒子,甚為辛苦,且賜珍珠一斛、錦緞二十匹。”
伯丕一臉感激的拜謝後,拉著共殷小手退出殿去。
看著一高一矮同樣圓滾滾身軀的兩人遠去的身影,中涓武信眼角一抹兒不屑掠過。
除了共殷,共尉還有共斂、共炎兩個兒子,分彆已經十六歲、十四歲,並且都極為精明。朝堂上任誰都看得出,下一任的臨江王隻能自這兩位王子中誕生,因此暗中都分彆在這兩位王子身上壓注。
讓武信不解的是,作為臨江王國三駕馬車之一、位高權重的大柱國伯丕,不知發什麼神經,舍棄兩名年長而精明、最有可能繼位的王子不選,而是選了這蠢笨暴虐的三公子,並且收他做了弟子。
“看來伯家的富貴,在這一代也就到頭了。”武信暗暗如此冷嗤著。
處理了這件突然冒出來的小插曲,共尉心情大好,剛要召集樂師、舞姬接著奏樂接著舞,忽然殿門外一聲悠長而嘹亮的嚎叫聲傳來:
“王上、王上啊,你可要給我報仇,我滿門老小死得慘啊、啊、啊——”
這嚎叫聲宛如杜娟啼血,宛如夜梟長唳,淒厲又怨毒,哀怨又悲慘,懾人心魂,僅僅讓人聽著,就禁不住毛骨悚然。
聞聽此聲,共尉這位臨江王“騰”的坐直了身軀,喉頭發緊,頭皮發麻,一點兒歌舞宴飲享樂的心情也沒有了。
“這又是誰……”共尉語調氣急敗壞,不等說完,全身縞素的大司馬樗裡錯,戴著高高的孝子帽,拖著一根長長的哭喪棒,連哭帶嚎,眼淚鼻涕齊下,進殿而來,卻是將他湧到了嗓子眼的怒斥聲給一舉堵了回去。
“大司馬,你、你這是在鬨什麼?”一見樗裡錯模樣,共尉吃了一驚,連忙自軟榻上躍身下來,揮手將大殿內所有人等統統趕走,僅僅留下中涓武信,走到樗裡錯身前扶起他皺眉道。
待問清楚原因,共尉更驚,想不到短短一日不見,自己這位心腹重臣竟然也遭遇這等巨大變故,也死了全家,——自己臨江王國風水不好嗎?重臣死起全家停不下了?
“大將軍黃極忠滅了你滿門?這、這怎麼可能?——你可有證據?”共尉皺眉道。
“那老賊是滅人滿門的祖師、誅人九族的慣犯,處心積慮滅我全家,又怎麼可能留下證據?”
樗裡錯大司馬昨夜渾渾噩噩回到府邸,看著滿府慘死的老小,一聲慘嚎,當場昏厥過去。幸而跟隨身旁的一乾殘存的護衛,忙將他救得蘇醒,然後自發收拾屍身,購買棺槨收斂,清掃府邸,一直忙碌到上午。
一切收拾了個差不多,樗裡錯立即穿戴一身重孝,迫不及待進宮來拜見共尉。在他看來,他是奉共尉王命去見項昌,卻吃了這無妄之災,作為王上的共尉,肯定會站在他一方,第一時間下令誅殺黃極忠,為他報仇雪恨。而今聽聞共尉這句“可有證據”的詢問,他神色一呆,胸口憤懣上湧,差點沒有一口血噴出來。
“嘶,要是沒有證據,此事就要從長計議,畢竟要是大將軍拒不承認,說是你誣陷他呢?”共尉揉著眉心,暗鬆口氣,表麵上一張白圓的大胖臉卻滿是為難。
“憑據?對於我們這等人來說,還需要憑據?”樗裡錯雙拳捏緊,黃豆小眼充血泛紅,鼓得溜圓,像是聽到了天大笑話,“——要證據也有,隻要攻破黃極忠府邸,抓住他的親衛家將,嚴刑拷打,保證會找到證據。”
“黃極忠身為王國大將軍,那能那等粗暴以待。況且咱們臨江王國,一切是講律法的。”共尉怫然不悅,上前拉著樗裡錯的雙手,語重心長勸慰道,“寡人知道大司馬全家遭遇此難,心頭悲痛,急於報仇。但報仇是要從長計議,不能放過一個壞人,同樣也不能冤枉一個好人不是?萬一凶手不是大將軍,咱們將他給錯怪,鑄成大錯,到時又將如何挽回?因此大司馬且耐心等待,寡人保證會給你一個交待的。”
聽樗裡錯言辭鑿鑿,信誓旦旦,共尉實則已信了十分,此事就是大將軍黃極忠所為。
他不認為是自己一開始麵對黃極忠被滅滿門時,采取了和稀泥的糊弄態度,讓心頭仇恨滔天的黃極忠失控,才導致而今樗裡錯跟著死了滿門,反而對於黃極忠肆意妄為膽敢滅王國重臣滿門的行徑惱恨莫名。
然而與他當日不敢與項昌翻臉,堅定不移站位黃極忠時一般無二,眼下黃極忠手握重兵,他同樣不敢選擇與之翻臉,站位樗裡錯,因而對於此事他的態度及如何處理,自也就不言而喻。
樗裡錯直愣愣看著共尉,看著自己的這位好王上,心頭的悲憤無以複加:好啊,你這慣給人交待的伎倆,還是我教的呢,而今用到我頭上了是吧?
這一刻,樗裡錯發現在這位臨江王的心目中,自己這位大司馬名義上是他的心腹,實則與黃極忠等沒有什麼兩樣。這位臨江王唯一愛的人,隻有他自己,唯一所在乎的事兒,隻有保住他的權勢,其餘所有人都是屬於可以隨時舍掉的棋子,並無絲毫感情可言。
而最關鍵的是,自己不如黃極忠的是,沒有掀棋盤與他硬杠的能力。
這時中尉徐僚派遣一名舍人匆匆進宮,跪地對共尉稟報,昨夜大將軍黃極忠私自調動三千北軍騎兵,與項昌的大楚使者團護衛精騎在城東荒野大戰,企圖將之一舉殲滅,卻不料遭遇慘敗。
樗裡錯一聽,色澤黯淡的小眼再次充滿亮光,沮喪的神情再次充滿了希冀,抬起頭看向了共尉。
夜間沒有王命而私自調動軍隊,特彆還調動三千之眾,這簡直等同於謀反;特彆還又遭遇大敗喪師辱國,這等罪上加罪,簡直罪不可赦。
果真,共尉麵容陰沉,神色慍怒,重重一拂袖,翻身坐回了軟榻,顯然黃極忠這等目無尊上的做派真正觸怒到了他。
待坐回軟榻後,共尉麵色又神奇的慢慢恢複了平靜,在樗裡錯眼巴巴的眼神中,撫摸著下巴,動問道:“大將軍現在何處?”
當得知黃極忠昨夜大敗後,沒有返回府邸,而是進入了北軍大營至今未出,共尉臉色徹底冷靜了下來,沉吟半響道:“大將軍死了滿門,昨夜又折了兒子,心頭傷痛,在軍營中散散心,也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