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說的是真的。”季熠站起來換了個位置坐,船隻短暫的失衡讓謝觀南又小小受到了一次驚嚇,季熠湊到他身邊打開食盒,沒看彆的就隻把酒拿了出來,倒上兩盅與他的小捕快對酌,然後自己把城樓上沒說完的話題又撿了起來。
謝觀南這一天先是在衙門當值,跟著又巡了半日街,到了這會兒是有些累了。月色靜謐,水上又有些小風,身邊除了水聲便隻有蟲鳴,舒適得把困意也撩撥起來幾分,所以季熠忽而出聲,他一時沒有反應過來,眼神亦有些茫然,隻出了個“嗯?”的聲兒。
“我說有因為膽怯而不敢去確認的事情,是真的。”季熠把酒盅裡的酒一口灌下,似乎是覺得盅太小不夠儘興,索性提起執壺仰頭又倒了一大口,覺著終於痛快了,才又道,“你是想顧全我的自尊心所以沒有追問?”
謝觀南搖頭“不管你身份多尊貴,百年後皆是一樣要歸於塵土的凡人,畏懼並不是什麼需要羞愧的事。”
至於季熠深藏心底的事,謝觀南希望他是自己願意說才說的,他樂意傾聽但不會橫加乾涉和刻意探問,給對方留有獨屬於自己的空間是對彼此的尊重。興許是謝觀南從小接受的家庭教育和季熠大相徑庭,謝家對孩子的要求更多是性格品行上的端正,而非才學作為上的傑出,但他從季熠有意無意中流露出來的言行差不多可以推測到,這種鬆弛的成長環境是皇室絕不可能有的。
“我的曆任老師,都無一例外地以把我教成一個皇帝為目標。”季熠看了謝觀南一眼,他知道對方想問什麼,所以先點了點頭,他說的老師中,自然也包括悅知風,在這一點上他與皇城裡的帝師沒有什麼區彆,“我不知道這些年我待在西南不回去,是不是也存著想要逃避這個責任的心思。所以對於留在皇城繼續那種生活的二郎,我分辨不出是否有那麼一點愧疚,畢竟像是把那份重擔全撂給了他。先前去江南時,我問二郎,除了做皇帝,他有沒有彆的想做而現在沒做成的事。”
季熠的說法很出乎謝觀南的意料,照說至尊之位在皇家應該是人人都渴望的才對,曆朝曆代為了奪嫡不知道生出多少天家悲劇。季熠放棄了王位,所以即墨錦才能坐上龍椅,怎麼也輪不到季熠對弟弟有愧疚吧?謝觀南還很好奇,他們兄弟見麵沒有抓緊說些國家大事,反而有時間和閒心嘮這種家常“皇帝富有四海,想做什麼做不成?”
“你也說了我們都是凡人,既然身在那宮禁森嚴的地方,他也不能分出另一個身體隨意去想去的地方。”季熠勾著執壺的手指輕輕晃了晃,難為他在如此局促的船上依然能顯得這樣儀態風流。燈火把銀製的執壺映得金煌煌,不知內中是什麼精妙結構,季熠這麼晃著居然沒有灑出一滴酒,“二郎說了句我從沒想過是他能說出來的話——他說若是沒有當皇帝,他要尋一處最高的山頂,然後在那裡造一隻巨鳥,是那種能載著人飛上天的鳥。”
“噗~”謝觀南絕不是故意,但屬實是忍俊不禁,心中默念了一聲罪過,然後鄭重其事端正了臉上的表情道,“你弟弟的誌向,還真挺彆致的。”
說到這裡的季熠卻一點沒有玩笑的表情,反而特彆認真和懇切。言道這世上如果還有帝王辦不到的事,大抵也隻有三件了飛翔、預知和長生不死。他弟弟畢生的夢想隻是完成其一,而且比起後兩件,飛翔這一項實現的概率還是很大的。雖然沒有實物留存,但據古籍記載,墨子、魯班都曾鑽研過可以在天空飛翔的機關鳥。
“紙鳶、孔明燈都能飛起來,這世間既然有鳥類能翱翔於天空,人早晚也可以。”季熠的語氣就好像是在說明天他想吃魚,廚房一定能滿足他那麼確定,“凡人渺小卻能建起城池廟宇、高樓廣廈,一代人成不了就傳承下去,假以時日未必不能實現,屆時再看如今二郎的夢想,就不是癡人說夢而是真真切切的預言成真了。”
“凡人若能飛翔,豈非接近神明了?”謝觀南不禁舉頭朝天上又望了望,月朗星稀,這樣無垠的天空,或許終有一日真的可以承載某位帝王的終極夢想,“我並非覺得他可笑,隻是之前沒想過作為一個君王,他還能保留這樣純真的想法,過去對你弟弟的印象總是模模糊糊的,經你這麼一說,好像突然就清晰了很多。”
“怎麼說?”
“敢想才敢做,他本來有更浪漫肆意的活法,但繼承了這江山社稷也沒有荒疏朝政,足見是個有想象力但也能腳踏實地的人,他可能真的會是一個很不錯的皇帝。”謝觀南邊說邊不經意地開始翻食盒裡的東西,說著話把倦懶和困意驅走了些,自然就覺得餓了。季熠讓人準備的東西量不大但每一樣都很精致,他也就沒仔細挑,隨手拿起一個畢羅咬了下去,滿口蟹黃鹹香,他滿足地彎了眉眼,於是連說出來的話都溫柔了許多,“老師雖然不待見他繼承大統,但從來沒對他的政令有什麼不滿,你又素來偏袒他、談到他從來隻有好話,我不可能比老師或你更懂這些,想來應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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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即墨錦登基三年來,謝觀南作為一個普通百姓確實沒覺得這個新皇帝有哪件事做得特彆不好,隻是因為認識了季熠,知道了那些所謂的皇室秘辛,以他的立場自然不可能再用很單純的眼光去看這個皇帝,可如果把季熠的因素摘出去,謝觀南的客觀自然瞬間又能歸位。這世間沒有什麼“假設”,他不能斬釘截鐵地說如果季熠坐在那個位子上一定就比即墨錦更出色,所以就隻能以已經發生的事情來做判斷。
季熠偏過頭來在月光與燈籠的火光下看著謝觀南,暖暖的光讓謝觀南整個人都像是籠上了一圈光暈,他忍不住伸手去摸了一下對方的臉頰,想親手確認這份柔軟溫暖的觸感。即墨錦的夢想即使是作為一個尋常百姓,說出來在大部分人眼中應該都是跳脫和不切實際的,更何況他是個皇子,而今更是皇帝,若是說出去必然遭人詬病指摘,而謝觀南卻可以這樣看待一個素未謀麵的人,這才是真的難得。
謝觀南把自己的酒盅舉到季熠麵前,示意拿著執壺的人替自己斟酒,不防季熠酒沒為他續上,倒湊上來把他手裡那咬了一半的蟹黃畢羅叼走了。謝觀南微微蹙眉,季熠這個喜歡吃他剩食的習慣不知道是從何時養成的,像是頑童心思,總覺得彆人手裡的比自己的更香似的,可這樣幼稚的行為由季熠做來總是多了些獨屬於情人間的旖旎,所以他每次都會以眼神嗔怪,卻從來也不拒絕和阻止。
“二郎就像你說的,他既能有海闊天空的想法,多遠多大、多漫無邊際他都敢想,但他又是小心謹慎、勤勉刻苦的,能把所有的細節都設計周全,細致耐心、一絲不苟地去推進,我想不出還有比這樣的心性更適合當皇帝的了。”季熠不吝對自己的弟弟施以溢美之詞,他說完這些停頓了一下,靠到謝觀南的肩旁,並排而坐的好處就是,他能暫時隱藏住他此刻的表情,“我十歲離京,那時二郎拉著我的手,我還記得他小臉憋得通紅,眼眶裡蓄滿了眼淚,但還維持著一個皇子的體麵、笑著同我告彆。觀南,你知道我當時心裡在想什麼嗎?”
“被兄弟情深感動到了?”以季熠現在對即墨錦的態度,謝觀南理所當然地這麼猜測。
“完全沒有,我當時無動於衷,甚至覺得他的絮絮叨叨有點吵。”季熠悶笑了一聲,不知是在嗤笑年少時的自己,還是當時的即墨錦,“我那時腦子裡全是我阿爺,我不懂,從小所有的人都以儲君來看待我、要求我,我每一天、每一個時辰都不敢懈怠,從來沒有做過任何一件讓人失望的事情,他為何要在我阿娘剛離開不久,就把我送到千裡之外。”
“你……”謝觀南剛開口就停住,他知道季熠今晚想說的是什麼了,“這麼多年,你從來也沒有找機會問過你阿爺?”
“起初是不敢問,後來漸漸的,我也逼迫自己不要去想。”季熠用臉蹭著謝觀南的肩頭,“開始的幾年我始終糾結,我不斷在自己身上找原因,後來的一些年,我開始賭氣,覺得阿爺應該給我一個解釋,既然我並無過錯,就沒有理由去他麵前乞求什麼。最後那幾年,我又變成最初那樣,不敢問,我怕問了,得到的答案是我不能接受的,所以一直拖著,隻是我沒想到他會走得那麼突然。”
謝觀南終於明白,為何這二十多年間,悅知風和悅青都還曾去過京城,唯獨季熠這個皇長子再未踏足皇城半步。其實隻要有悅知風在,季熠想回皇城根本不需要什麼詔書,更大的理由隻能是他自己不願。可季熠離京時畢竟年幼,少年成長期最是心思複雜多變,在他心性尚未長成定型的階段,先皇為何就這樣對他置之不理,這確實令人費解,他作為局外人都想不明白,何況季熠這個當事人。
“他不收回我的封號、封地,不冊立二郎為太子,但也不接我回京。”季熠提壺又往自己嘴裡灌了口酒,桂花釀的酒味不重,他們喝得多了些也隻是在吐息間讓船篷中多出一股淡淡的花香,氛圍越是清雅,季熠這些苦澀的話語就越顯得有些格格不入,“觀南,你說他是不是把帝王心術全用在了我這個兒子身上?”
謝觀南伸手從後背把季熠攬在懷裡,他不知道怎樣回答,如同季熠不敢去和先帝求證一樣,他也不敢妄自猜測已故之人的心思。
季熠很崇拜先帝,從他過往說過的話中不難發現這點,如果說天底下為人子者大多容易對父親產生這樣的心情,季熠無疑也是理由最充分的一個,畢竟先皇那樣不世出的英雄成為敬仰的對象簡直再正常不過。被自己憧憬的父親毫無理由地放逐,這才是對季熠傷害最大的一點。
謝觀南覺得費解的點也逐漸被季熠羅列出來了,先皇將嫡皇長子放到皇城之外,但並沒有褫奪他尊貴的身份;雖然遠離皇宮但安置的地方是帝國第二人悅知風的身邊;就算季熠不在皇城但這麼多年直至先帝駕崩之前都沒有立過儲君,也就是先帝並沒有放棄作為繼承人的長子。儘管還有許多沒有拚湊起來的碎片,但謝觀南覺得整件事情,隻是隱隱被迷霧籠罩,不是毫無頭緒。唯一麻煩的就是先帝已逝而沒有留下隻字片語,所以得不到當事人最確切肯定的證言,但如果有機會與這件事情的其他當事人溝通,並非沒有可能拚湊出一個合理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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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熠,我想……”
“啪!”
謝觀南的話被異物擊打在船篷上的聲音打斷,有人朝他們的船扔了什麼東西過來。
“柳慈?”季熠揚聲喊了一句。
原來就連他們泛舟水上,靜海衛也還是就在近側,謝觀南不由得咋舌,想探身出去瞧個仔細卻被季熠拉回來圈在身邊“不用擔心,他們是怕直接靠近看到不該看的,不會有彆的危險。”
謝觀南聽出來言外之意,耳畔一熱,想不出能說什麼,隻好先保持沉默。
不多時另外一隻小船以極快的速度靠到了季熠和謝觀南的船邊,柳慈單膝半跪在船頭,向兩人行禮“王爺,隴右睿王府送來急信。”
聽到這話,謝觀南臉色比季熠更緊張了幾分,悅知風若是今晚送來的隻是中秋問候,不至於讓柳慈心急火燎地來打擾他們,唯一的可能就是這封急信中有刻不容緩的大事。
“說。”季熠把執壺放回食盒,又輕輕在謝觀南膝頭拍了兩下,示意他放鬆。
“信上說,吐蕃有異動。”柳慈說完頓了頓,“還有……”
季熠平時最不耐有人說話留一半,但這會兒居然沒有立刻點柳慈,似乎是剛才那個消息有些讓他意外,他正在消化所以沒留意。於是謝觀南簡短地提了一句“還有什麼?”
柳慈知道季熠對謝觀南無不可言之事,所以就直接說了“京城來信,之前在西雷山行刺王爺的主謀查到了。”
謝觀南看了看季熠的臉色,這一晚上的消息,也未免有些過於刺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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