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贄沉默,突然對自己的小徒弟汪本鈳道:“扶我起來。”
在兩個徒弟攙扶下,他勉強坐起,忍住疼痛對王文龍笑道:“我心知自己情況,即使不入牢中也活不過幾年了。若是我此時逃跑,當然能免過牢獄之災,但從此之後世人就隻知李贄是個逃犯,世上恨我之人極多,他們罵了我一輩子,但無論再多人罵我,李贄還是那句話:我之學問於聖教有益無損。”
“他們罵了我幾十年,總是不能讓我認罪,如今怕已是最後一次了,若是這最後一次我逃了,從此掛上一個逃犯名聲,從此之後我之學說也隻會被人看成逃犯李贄的學問,不值一談。如此一來我身雖不死於囹圄,但一生所言所行皆入囹圄也!”
王文龍以及李贄的眾弟子,聞言皆默然。
說完這一段話李贄原本衰落的精神似乎也提振了不少,他突然看向王文龍:“建陽所寫《尚書古文疏證》完稿了麼?”
王文龍道:“如今隻寫了一半,若是先生想看,我儘速去補完。”
李贄搖頭說,“我若這幾日被抓進獄中,建陽千萬不要給我送書,否則自己也會被攀扯上。還請建陽將後續內容告知我的弟子,若是有探視機會,就讓他們與我說吧。建陽——你之安全,比我個老朽要有價值得多。”
說完之後李贄看向自己眾弟子:“我有些話要交代自家弟子,請建陽捎待。”
王文龍點頭,起身往屋外走,剛跨兩步,突然聽到身後李贄再次呼喚。
王文龍轉過頭來就見李贄目光灼灼的看著他:“……你考據的辦法,是一條比我之方法更好的路子。”
王文龍感覺自己眼眶發熱,強忍著鼻酸點點頭,“小子定不忘先生囑托。”
“多謝。”
兩天之後,萬曆皇帝批語:“李贄敢倡亂道,惑世誣民,便令廠衛五城嚴拿治罪,其書籍已刊未刊者,令所在官司儘搜燒毀,不許存留。如有黨徒曲庇私藏,該科及各有司訪參奏來,並治罪。”
廠衛齊至蓮花寺,李贄已經氣息奄奄,做好全套準備,由幾個徒弟取來大床板,李贄臥於其上,進入詔獄。
李贄的身體也不需要受刑了,光是三法司的詢問過程對他來說就已經是極大折磨。
女婿莊純夫日夜兼程趕到京師,和馬經綸、汪本鈳幾人一起上下用錢,進入獄中照顧李贄身體。
但是李贄已經快要油儘燈枯,昏昏沉沉不辯晨昏。
三月十五日,在李贄眾弟子的上下運作下李贄的處理結果也傳出消息:念在李贄年老體弱,不治罪,令發落回原籍,不準停留。
這已經是最輕的發落,但不治罪也代表著認罪。
李贄的眾弟子四處請托,還找到王文龍想要勸說李贄認罪。
王文龍知道原本曆史之中李贄今日就會死,但李贄沒死,說不定事情真有轉機,李贄也許回心轉意?
於是他馬上動手寫給李贄的信,信才寫完一半,這時莊純夫找到館驛。
見他臉上猶帶淚痕,手逼紮了一條白布,王文龍看到之時就愣了。
莊純夫道:“我父親已去了,他聽我等講述《尚書古文疏證》內容,以為此書甚好,生前再三囑咐建陽一定要將此書出版,還囑咐建陽要小心,遇事多用宛轉辦法,善保名聲,他當年是無從選擇,不得不戰,建陽如今名聲正好,不要走上他的路子致使言論難行,廣傳言教才是正辦……我父說建陽《尚書古文疏證》完稿之後,還請焚一部於他墳前。”
萬曆三十年三月十六日,有明思想史上一代宗師、啟蒙教主李贄於獄中用剃刀自儘,享年七十六歲。
李贄雖死,但因其之死,東林黨和浙黨怕落下逼死文人的名聲也不敢對他更加迫害,他的聲名更加遠播,也以自己之死保護其作品風行於世。
禁者自禁,藏者自藏,李贄一生注述,凡十四類八十七種,幾乎全部流傳於世,學者爭相傳誦,風行天下。
十年之後,塵埃落定,弟子為李贄立碑修墓,墓碑之旁刻著王文龍所題,評價李贄一生功過的詩句:
惑亂乾坤膽氣粗,翻倒千古是非巢!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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