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講官進入川堂時萬曆皇帝已經高坐台上,正一臉“好學”的翻看今日講章。
他抬頭對眾臣道:“眾卿請入座。”
講四書的李廷機先出來行禮道:“聖上,今日臣講《尚書·虞典·堯典》一章。”
萬曆點頭:“李卿請上座。”
“謝座。”李廷機再次行禮,來至講席坐下,放下自己的經書,拿桌上象牙簽翻開書頁指著原文念起來:
“曰若稽古帝堯,曰放勳,欽、明、文、思、安安,允恭克讓,光被四表,格於上下……”
萬曆聽了一段,又行禮如儀的問道:“放勳,欽、明、文、思、安安,當做何解?”
李廷機道:“此乃恭敬節儉,明察四方,善理天下,道德純備,溫和寬容之意。放勳出自……”
一番解釋,萬曆笑道:“這講的算是極精的了。”
李廷機長疏一口氣,沈一貫也麵露笑容。在座諸臣對視一眼也覺得李廷機講的不錯。
眾臣知道萬曆皇帝是張居正親自教出來的,五歲能讀尚書,做事怎麼樣不說,但就文化水平來說早就過了要靠日講學習的階段,今日的日講的任務與其說是教萬曆讀書,不如說是通過這一活動表明諸臣對皇帝勸諫的態度。
李廷機選《古文尚書》中的《堯典》就是用古之帝王勸諫皇帝的意思。
飛快講完今日的四書內容,李廷機關心問道:“聖上近日讀什麼書?”
萬曆道:“我常犯頭疼,讀書上困難些,否則也不致整日難以視事,所讀主要是些醫書、同些公正平和的道經之類。”
李廷機道:“臣以為諸子雖異,其道為一,便是醫書道經,讀到底下,依舊可申明聖人之道,聖上雖身體微恙,能勉力讀書總是好的。”
萬曆也點頭道:“朕也是這個意思,總要拚著讀去,日常諸般大事,卻不得不仰賴眾臣工的了。”
李廷機想想,又說:“然而讀書一事,紙上得來終覺淺,聖上既有所明誤,還需身體力行去做,便如《堯典》中舜帝慎微五典,方能五典克從。納於百揆,才有百揆時敘。知與行雖是一體,卻有前後之分。便是身體之上也有行的,如聖上知保生之道,便可少酒少氣……”
萬曆瞬間生氣,表情嚴肅的道:“這是宮外小人亂語,朕何嘗好酒氣?”
“朕也學醫,自知我乃是心肝二經之火,時常舉發,頭目眩暈,胸膈脹滿,所需乃是調理,最怕是那等亂語,觸起朕怒,以致肝火複發,疾病愈發不見好也。這事情,卿等需知曉的!”
李廷機也不能跟萬曆頂牛,忙道:“臣曉得的。”
他下座侍奉,唐文獻又上來侍講《通鑒節要》。
雖然有李廷機的前車之鑒,但唐文獻也是帶著任務來的,隻能硬著頭皮再拿通鑒的故事勸諫萬曆要多聽臣言,多於勤政。
萬曆皇帝心情已經有些不好,一聽再次皺眉道:“你等所論雅非朕議,都是外麵瞎傳。近來隻見議論紛紛,以正為邪,以邪為正,一本論的還未及覽,又有一本辯的使朕應接不暇。朕如今張燈後,看字不甚分明,如何能一一遍覽?這等殊不成個朝綱。”
眾大臣聞言麵麵相覷,沈一貫連忙救場道:“這也是臣等才薄望輕,因鑒前人覆轍,一應事體上則稟皇上之獨斷,下則付外廷之公論,所以不敢擅自主張。時或聖上不言,臣等無處定奪,故而唐翰林有此建議,其實並無不敬之心。”
萬曆道:“朕也知卿們是股肱之臣,朕既委任,卿們有何畏避?列位還要替朕主張,任勞任怨,不要推諉。”
接著他又對唐文獻道:“朕有時讀書,經筵進規多於正講,日講則正講多,進規少,你等多做正講。進規之事,少言!”
唐文獻畢竟不是教學生,萬曆自己都點菜了,他哪敢再說話?點頭不跌。
有兩人的吃虧打樣,接下來的講官也不好再發揮,日講進行了半上午時間,萬曆臉上早已經露出不感興趣的神色,一會兒咳嗽,一會兒擦拭。
眼看時間也已經到了日講中可以讓大臣下去咳嗽、禮容、準備吃午飯的時候,萬曆皇帝的心思早已不知飛到何處。
這時沈一貫突然開口道:“聖上,今日所講的《尚書》與聖上往日所學有何不同?”
萬曆皇帝笑笑,反正要到點才能下班,萬曆皇帝還挺喜歡同沈一貫說話,樂得在這兒東攀西扯浪費時間,他說:“李卿解《堯典》旁征博引,又講入《爾雅》一段,朕之前未見的。”
“那是引宋人鄭樵《爾雅注》的說法,足見李侍郎見識的了。”
“對,朕還說哪裡聽過,”萬曆笑道:“這書我年少時也讀過,寫的的確是頗有見地,如今我若是不頭疼時,還要拿起來溫一兩遍的。”
“是以我等常說聖上好學的。”沈一貫連忙吹捧說。
兩人閒扯一通,眼看就要挨到萬曆可以下班的時間,他們雖然說的熱鬨,但是在座的眾臣卻是臉露慚色。
大家心中都知道萬曆皇帝難得有下一次日講了,這若傳到朝中,難免被人以為是他們今日參加日講的閣臣和講官做的不好,以至官員們失去這好不容易得來可以持續規勸萬曆皇帝的機會。
兩個講官壓力更大,日後朝中肯定有人會說是因為他們今天硬著頭皮規勸皇帝才使得皇帝對日講不再感興趣。
他們心中紛紛後悔今日不應該急於求成,覺得大可以拿一些有趣的話題吸引萬曆皇帝興趣。哪怕正講的內容不算多,但還留有以後再開講的機會。
這時沈一貫突然道:“今日講說《堯典》乃是《古文尚書》經典,聖上年少時必然已自熟悉,卻不知聖上是否知曉近日在京中流傳一本奇書,其中以為《古文尚書》乃是偽作,而且列出了諸多證據。”
“什麼?”原本已準備下班的萬曆皇帝聽到這話卻瞬間感興趣起來。
他萬萬不相信自己從小閱讀,並且覺得十分有道理的《古文尚書》會是偽作,好奇問道:“什麼人敢發此等妄言?這樣言論又如何有討論的價值?”
沈一貫笑著說道:“正因為他說的真切,許多內容被以為有道理,這才引起眾人討論不休。”
萬曆皇帝對於尚書十分熟悉,加上這些年的時間他對朝中這群文人士大夫也覺得厭煩,聽說居然有書可以反駁《古文尚書》,當下自然好奇,追問說道:“首輔可曾讀過此書?請試說幾條。”
眾大臣皆是無奈,他們都知道《尚書古文疏證》這本最近在京城之中掀起偌大風浪的書籍,若是可以,他們自然不願意把這本內容有爭議的書籍拿到日講這種場合推薦給皇帝。
不過此時眾人明白沈一貫說起《尚書古文疏證》也是無奈的法子,若他再不講些古怪內容,萬曆皇帝對日講隻怕再不會提起興趣,這個浪費機會的罪名最終將歸在他們所有今日參加日講大臣的身上。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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