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一貫這半年來因為妖書案而被弄得焦頭爛額,最近才剛剛緩解,覺得自己又恢複了往日的權柄,而王文龍這時突然說他大禍臨頭,他怎麼可能不生氣?
“念下去,我倒要聽聽這王建陽以為我如何又大禍臨頭了!”
就聽那師爺念道:“此次妖書一案,雖明公手段百出,攻訐沈鯉,然沈鯉無損,反明公因過激之行或有損清譽。東林黨人明明可借此在朝堂上攻訐明公,然其引而不發,必有更大風暴在後。此等攻訐,正為東林黨人積累對浙黨不滿之養料也。”
沈一貫頗為自負的說道:“攻擊我?儘管來就是了,難道過去半年我可曾怕過他們?”
念信的師爺被這一嚇,看著沈一貫不敢再念,沈一貫直接吼他說:“快快念下去,囉嗦什麼?”
“此次妖書一案中,浙黨猛烈攻擊,看似給東林黨帶來重創,然實則除令郭正域退隱外,並未動搖東林黨之根本。所謂清除山人,乃去東林黨人家豢中養之謀士,彼輩原無甚實權,雖東林黨人顏麵有損,實則無損其實際。反觀浙黨,其勢力與瘋狂作為已顯露無遺,因而成為朝堂上眾黨之公敵。此即吾所言之明公之大失也。必為東林人物所用。”
沈一貫臉色更不好看。
王文龍說的沒錯,妖書案中雖然是東林黨先上書誣告浙黨官員而後浙黨才反擊,但浙黨的作為的確瘋狂。
浙黨直接派出黨派下麵的地方官在運河上攔住已經主動離京的郭正域,將郭正域抓回京城受審,還動用刑部的關係,由刑部尚書蕭大亨親自出麵,在審問皦生光時用儘一切手段讓他供認指使者是東林黨人。
這些行為全都是浙黨聯合的效果,根本瞞不了人,而且顯露出浙黨的實力:可以把刑部上下全部控製,想要對犯人用刑就用刑,想要誘供就誘供,甚至連出京的運河上都有浙黨的官員把持,這樣的實力已經引起朝堂中其他黨派恐懼。
師爺也不敢多說話了,等沈一貫生完氣便繼續念信道:“東林黨人施攻之計,必憑輿論之力,今必已聚才俊之士,精心撰寫浙黨之材料。其角度或刁鑽,數量或繁多,雖未必能致實質之傷,然意在敗壞浙黨之清譽,為日後之攻計埋下伏筆。彼等所圖,終將聚焦於來年京察之際。東林黨人深謀遠慮,已預為長久。若其得勢,則浙黨官員或遭逐出朝廷之厄,餘三黨亦將元氣大傷,甚至明公亦恐因此失其根基。此策已露端倪,誠為陽謀之舉。”
沈一貫聽到這話一下就坐不住,睜開眼睛怒道:“京察?他們敢!他們要有這本事早在妖書案時就使出來了!一派胡言!”
師爺咽一口唾沫,繼續念道:“若明公不信,可細察楊時喬此人,吾觀之乃下次京察主辦,且定為東林黨人。明公可試扳倒之,然必不能成。概因此人為東林黨真正所保之人物也。通過試探楊時喬,明公方可深知東林黨之實力,妖書一案,東林黨人實在隻出了七分力罷了。”
沈一貫是喜歡用計謀的,那王文龍就直接把計謀給他挑明了,點出東林黨現在即將對浙黨所用的計策。
這段話就是王文龍知道必然能夠打動沈一貫的言語,如果被東林黨的人知道他在和沈一貫的書信之中說過這些話,王文龍自己都會吃不了兜著走,但是他明白以沈一貫的性格絕對不會對外透露,而是會自己去試探。
果然,聽完這一段話,沈一貫直接陷入沉默之中,他萬分不相信楊時喬會是東林黨人。
楊時喬今年已經六十九歲,年韶德勳。
官聲上,楊時喬嘉靖年間就考上進士,隆慶元年就因為上疏時政被隆慶皇帝賞識,身居朝堂已經快四十年。
學術上,楊時喬他湛若水嫡係的再傳弟子,湛若水當年可是和王陽明一起講學的心學創始人之一,絕對的名門正派。
楊時喬既是朝中的老臣,又是學術上的上一輩大家,地位十分超然。
換誰都很難相信這樣一個有威望的老臣居然是東林黨人。
不過黨派鬥爭之中,埋下一枚暗樁的可能性也不是沒有,若這樣的人物真的是東林黨……
如果東林黨能夠在朝堂之中埋下這麼深的棋子,那麼他們還有多少實力沒有顯露出來?
曆史上萬曆三十三年的京察,浙黨就是被東林黨埋下以楊時喬為首的暗子直接搞倒,連帶著三黨官員都被大批驅逐出朝廷,其實東林黨的慢慢布局已經進行了四年,棋子根係廣博、羅網牢不可破。
“把信放下,讓我自己來看。”沈一貫對師爺擺擺手。
師爺放下信拱拱手就連忙出去了。
等師爺離開之後,沈一貫立刻拿起王文龍的信仔細閱讀,第二天他便派人去調查楊時喬的情況。
楊時喬年初已經升任吏部右侍郎,很快又轉成左侍郎,而且好巧不巧,吏部現在的其他實權官員各自有分派,此時實際上署理吏部事務的就是左侍郎楊時喬。
這一係列升遷和掌權過程在以前的沈一貫看來隻是巧合,但是此時被王文龍一提醒,沈一貫仔細分析便發現背後似乎有一隻看不見的手正在暗暗操縱。
東林黨人搞黨爭的套路就是這樣,部大棋,草蛇灰線,還到處搞暗樁,連黨派內部有時都搞不清自己究竟有多少實力。
這也是為何閹黨掌權之後好幾年還一直在搞東林黨的原因,這群東林黨人做事著實堅毅,不知道什麼時候就跑出一個東林遺子惡心你一下。
曆史上閹黨殺了好幾年,第一批東林黨人按歲數算早應該退出曆史舞台了,但閹黨一倒,一大群“東林遺脈”瞬間就崛起,這要說沒有傳承幾乎是不可能的。
連魏忠賢那樣親自動手殺人都搞不垮的東林,浙黨居然以為靠著沈一貫在當首輔就可以用雷霆手段給它清除掉,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
此時沈一貫也終於對楊時喬產生懷疑,但有些拿不準,於是決定按照王文龍所說派人試一試,派出一些言官去彈劾楊時喬。
楊時喬是東林培養了許多年的暗子,現在楊時喬已經實質掌控吏部,按照正常流程明年就應該由楊時喬掌握京察,現在距離京察不到一年,所布下的暗子已經幾乎到了攤牌階段,對於浙黨的攻擊東林黨自然要作出反應。
幾天之後,沈一貫在內閣之中看著大批保護楊時喬、攻擊浙黨言官的上疏良久說不出話來——他終於意識到王文龍說的沒錯。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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