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廣,長沙府,楊嗣昌抱著自己新寫的書籍,搖搖晃晃的走下了河船。
這年頭的湖廣行省基本上包括了後是湖南湖北的區域,湖北對應地區已經相當發達,而湖南的發展程度則要低得多,隻看從嶽陽往西一大塊地方的地名就知道:湘西一大片的安撫司、衛所、宣慰司……
事實上楊嗣昌的祖先就是在洪武年間被發配到武陵充軍的,經過幾代人才在武陵府站穩腳跟,楊家漸漸成為武陵的望族,楊嗣昌的父親今年剛剛考中了進士,這對於武陵人來說可是一件大事。
楊嗣昌父親的大名熟悉明末史的朋友想必非常熟悉:崇禎年間的兵部右侍郎、陝西三邊總督楊鶴。
今年楊嗣昌才剛滿十七歲,在家風薰陶之下自幼潛心讀書,他的理政才能還沒有多少顯現,但卻已經是個小有名氣的詩人。
這兩年楊嗣昌寫了一本描繪家鄉山水風俗的筆記文學《野客青鞋集》,十分想要將之出版,這次來長沙就是為了此事。
“駱千戶,怎敢勞煩您在碼頭上等候?”楊嗣昌一下船就看到駱思恭站在碼頭邊,連忙上去打招呼。
駱思恭笑著說道:“我已幫你去湖南官書局說項,他們願意看看你的書稿,你拿上我的手書直接去便是。”
楊嗣昌連連感謝,又問道:“駱千戶接下來哪裡去?”
駱思恭回答道:“我先去一趟衡陽,見武夷先生,而後便回老家祭祖。”
對錦衣衛這種特務機關皇帝比較喜歡任用世家子弟,駱家就是這樣的錦衣衛世家。
駱思恭的叔祖父就是嘉靖朝錦衣衛都指揮使,駱思恭的父親是世襲錦衣衛千戶,到駱思恭這一代二十幾歲也早已經承襲成為錦衣衛千戶。而駱思恭的兒子叫駱養性,按照原本曆史,也將成為崇禎朝的錦衣衛指揮使。
駱思恭家是湖南永州人,這年代湖南湖北雖然還都屬於湖廣省,但是兩地之間早已經有文化分隔,湖南地方更窮,本地稍有名望之人更喜歡抱團。駱思恭從小在京城長大,但是他們一家卻與同鄉官員和名士頗有來往。
比如他所說的武夷先生,就是大名鼎鼎的王朝聘——王夫之的父親,湖南衡陽人,到江西求學讀書成為名士。
楊嗣昌的父親楊鶴今年考上進士,對於湖南來說,也的確算是難得人才。
楊鶴如今還在翰林院裡頭熬資曆呢,自然沒有麵子幫他出書,武陵地方太窮了,連書坊都沒有,就隻有幾家書鋪,根本刻不了書,而聽說楊嗣昌這個湖南新科進士的兒子想要出書,回鄉的駱思恭直接表示可以幫忙。
事實上整個此時的湖南地區都沒有什麼上得了台麵的出版業,湖南的刻書業趕上全國的刻書步伐那得是清代晚期湘軍崛起以後的事了,明代的湖南連稱得起字號的書坊都沒有。
到萬曆年間湖南主要的刻書機構還是家庭式的作坊,所刻的內容也以小學啟蒙書、唱詞小說、黃曆日曆、鄉黨應酬以及簡略醫書為主,沒有什麼大部頭書籍。
湖南少數能夠刻得起閒書的機構中有一家就是地處長沙府的湖南官書局,這個書局基本上被長沙藩王宗室所掌控,要不是駱思恭開口,楊嗣昌連進門的機會都沒有。
拿上駱思恭給的書信,楊嗣昌帶著自家書童行走在長沙府的街頭。長沙是湘中四水彙聚之地,沿著湘江、瀏陽河一線人員往來不息,看著此地市麵的熱鬨景象,楊嗣昌的心情都變好了不少。
湖南官書局在城外,今日到達長沙的時間太晚,已經趕不上了,楊嗣昌便在長沙找了一處客店住下。
將行李安頓好便已是下午,楊嗣昌在屋中待的也是無聊,於是便帶著童仆來到街麵上亂逛。
湖南的地形是一個馬蹄口,東南西都被山嶺包圍,隻在長沙以北連接洞庭湖一帶是平地,在明代長沙以南各府出外的大宗交通直接走長沙還更方便,外省的書籍入湖南也直接走長江經洞庭府轉湘江,運到長沙集散。
此時的湖南雖然文化建設不甚顯,但是作為魚米之鄉,日子還是相當過得去的,長沙的書籍消費人群非常大。
這天天氣又不錯,文廟坪附近的一條街上,各家書鋪中都有不少人來買書。
楊嗣昌走進一家招牌老舊的大書店,不去看店麵門口擺放的程文墨卷和新刻小說,他直奔櫃台問道:“最近可到了什麼新的經史佳作?”
那掌櫃的用帶著湘中口音的官話道:“回老爺的話,有一部福建新刻的《訓詁學講義》,看的人不少呢。”
湖湘學者在此時勢力不算大,但是卻已經有鮮明的地方特征,那就是求新求變,敢想敢乾。
要放在彆的地方,《訓詁學講義》這樣的作品老板可能害怕顧客不喜歡,多半不會第一個推薦,但是在湖南,當地文人就是喜歡這個調調。
江山代有人才出,各領風騷數百年。說的好!多來,多寫,愛看!
楊嗣昌對王文龍自然有印象,之前他就讀過王文龍的《尚書古文疏證》,對王文龍的學問極為佩服。
而這老板聽著楊嗣昌的武陵口音,還生怕他是小地方來的文人,沒聽過這兩年聲名鵲起的王文龍的名字,取出那部《訓詁學講義》的同時介紹說道:
“這王建陽名文龍,號靜觀先生,乃是一個奇人,他祖上乃是跟著三寶太監下西洋的明人,他也是在西洋出生,幼時顛沛流離,在西洋地方學了一派新奇學問,二十幾歲才回到大明,開筆寫了幾部書就在福建江南都是掙下了大名的。不光是我大明的有識之士對他無比賞識,說是西洋的歐洲人也聽聞他的名字。”
掌櫃的笑著說:“這王建陽身上可是有不少奇聞,就說一條,人都說歐洲有個英吉利國,那國家就如同女兒國一般是個女子做國王,那女王生的婀娜窈窕,讀了他的書之後一下傾心,願以托國之富招他去做個相國,若是做的好時,以後便南麵稱孤也是有的。”
“我大明的老爺們也欣賞他的才華,聽聞此事怕丟了這麼個才子,連忙給他授官進了國子監。你說這王建陽才到而立之年就被這許多人賞識,學問定是高的不行了!”
要不說消息是越傳越邪門呢,七十多歲的伊麗莎白老太太一來二去被明人傳成了美貌婀娜的女兒國國王,大家還自發給這故事做了不少演繹,再過個幾年,說不定以王文龍和伊麗莎白做主角的戲曲都能給寫出來了。
“他才而立之年嗎?這倒真是難得。”楊嗣昌之前雖然看過王文龍的書,但是卻不太知道王文龍的底細,隻看《尚書古文疏證》他還以為此書需要收集這麼多資料,作者一定是個老學究,卻沒想到王文龍不過比他長了十幾歲。
楊嗣昌看著那一大函書籍,先問了個價格,掌櫃的笑道:“這雖是閩本,但是卻印的極佳,老爺也見了,這乃是雙色套印的珍本呢,價錢上自然也貴些。開價四兩銀子,不敢多要,到其他鋪麵中也是這個價錢。”
楊嗣昌心中嘖舌,一套書籍運到湖南的售價就抵得上本地百姓小半年工資了,這可真是個價呀,這書還是油印本,印刷成本又不高,賣這個價格絕對是大大的坑人。
但那掌櫃的也不說降價,一臉笑容的任由楊嗣昌翻看。(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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