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汝芳歎息說道:“為何建陽在社學的會講如此受到東人學子的歡迎,就因為當今世上真沒有幾人能如同你建陽先生一般將我遼東子弟也當做華夏子民去對待,每當我東人學子踏足關內,耳中所聽見的汙言穢語,真是難以忍受。”
王文龍聞言也是愕然,他知道遼東人受歧視,但沒想到受歧視到如此地步,隻能勸說道:“這或許也是一地百姓的誤解,就比如我在江南福建一帶,便從未聽聞此話,那裡文人說起遼東還是甚為向往的。”
蕭汝芳點頭:“富庶之地,文教昌盛,百姓思想多半也開放一些,可惜山東不能如此。”
這時兩人就見佟卜年重重的一拍桌子,他咬牙道:“他們越是看不起我,我越要考出點成績,他日定當金榜題名,為東人爭氣,也為天下做出些名堂來!”
“好!”蕭汝芳激揚讚賞:“這才是我輩讀書人的言語,不管彆人再怎麼看,我輩自當踐行君子的道理,告訴天下人我東人也可濟世救民,建陽你說是也不是!”
“是呀。”王文龍聽著佟卜年的話,又想到原曆史上佟卜年的遭遇,心中不禁百感交集。
原曆史上的佟卜年幾年之後高中進士,順順利利當了幾年小官,然後到天啟年間,他被“以遼人守遼土”的熊廷弼看中,調到山東監軍。
那時薩爾滸之戰已經打敗,遼東局勢緊張,人心惶惶,佟卜年上任不久就被控告私通建州女真。
以佟卜年當時的身份確實也是有口難言,因為他的家族太敏感。
佟卜年的佟姓來源於他們部落歸順大明之前的居住地——佟佳。
沒錯,佟卜年的家族就是原曆史上有滿清第一外戚集團之稱,“佟半朝”的那個佟佳氏。
佟卜年的爹叫做佟養直,佟卜年的叔伯輩人物包括大漢奸佟養真、佟養性等,包括康熙的生母佟佳氏也是佟卜年的親侄女。
佟卜年這樣的身份自然很容易被懷疑通敵,而他也是個烈性子,被丟入詔獄之後不久就自殺明誌了。
但佟卜年的冤屈卻沒有被昭雪,因為佟卜年的案子本來就是天啟皇帝和東林黨的一場鬥法。
佟卜年的罪證都是捕風捉影之事,根本構不成問罪的證據,而是天啟皇帝和魏忠賢給東林黨設的一個局。
東林黨想要保住佟卜年,東林黨的刑部尚書王紀審理此案認為證據不足,不能判處死刑,然後被天啟皇帝以包庇叛徒的名義大罵,天啟拿著此事將王紀擼了下去大大打擊了東林黨的勢力,為魏忠賢掌權鋪路。
至於佟卜年之死,隻是附帶的而已,天啟皇帝根本不在乎。
佟卜年在獄中自儘之後天啟便將他的案子做成鐵案,下諭旨表示佟卜年:私通女真,饞害毛文龍,罪在不赦,擬罪正法。接著又派人到遼東將佟卜年的父親給殺了。
這之後佟卜年的兒子佟國器孤苦無依,被叔祖佟養性收養,他的老爹爺爺全都是被大明皇帝給弄死的,又在佟養性家長大,佟國器對大明一點好感都沒有,從小就自認為是滿族人。
原曆史上的滿清時期,佟國器一路當到福建巡撫,在福建巡撫任上佟國器還找人編了本《高陽集》,在書中為父親“美化”生平,佟國器將佟卜年的背景改寫成“大清忠臣”,表示佟卜年是潛入明朝從事情報活動被錦衣衛擒獲,寧死不屈才被大明處斬的。
佟國器甚至可能覺得自己把老爹的曆史評價塑造成滿清間諜,是對老爹一生的最大褒獎。
而在王文龍看來,曆史上佟卜年的一生十分悲情,他想要報效大明卻被汙蔑成女真探子,他自儘明誌,卻被自己的兒子將探子名聲給坐實,實在是報國無門四個字的絕佳寫照。
明末的曆史之所以看的讓人窩火,就是因為大明朝廷儘搞些這種神操作。
此時再看看眼前意氣風發的少年,王文龍心中百感交集,但又無法說出,他隻能舉起酒杯道:“我敬八百一杯,祝你來年馬到成功。”
“多謝建陽先生。”佟卜年舉杯,將杯中黃酒一飲而儘。
之後吃飯過程中王文龍心中覺得十分不舒服,再也不想說話,而佟卜年和蕭汝芳也隻當他聽說了東人受歧視之事心中受到震撼。
其實今日飯桌上話題被引到此處,他們兩個遼東學子心中也是不快,同樣沒什麼話好說。
一餐飯就這麼悶悶的吃完,蕭汝芳和王文龍告辭離開,回去路上,王文龍還在思索著此時大明對於遼東人的歧視問題。
他越想越覺得大明對於東人這種狹隘的歧視心理,實在是太愚蠢了。
就拿山東人歧視逃回到山東的遼東軍戶來說,山東人說遼東軍戶都是胡虜,背後邏輯根本經不起推敲,因為回到山東的遼東軍戶大多就是祖籍山東的漢人。
就比如後來搞出吳橋兵變的大漢奸孔有德就是出生曲阜,自稱還是孔子後裔,妥妥的山東人。而且孔有德之所以能夠在遼東出名,也是因為後金打下開鐵防線之後他和父親不願做亡國奴,所以率領開鐵的礦工起義抵抗,其父戰死孔有德便繼續領軍,直到後金軍占領遼陽之後,孔有德還帶領剩下的義軍投奔毛文龍。
如果孔有德當時和父親一起在鐵嶺戰死,妥妥就是一個大明雙忠,而且孔有德和手下的兵馬一直到崇禎年間還老老實實退到山東。
但這些遼東軍戶在遼東打生打死,回到山東內地居然被當成胡虜歧視,吃不給吃穿不給穿,還被派去遼東當填線炮灰,一路上連糧食都征不到,終於在吳橋引起遼東軍變。
而孔有德吳橋兵變之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回登州去搞屠殺,這群遼東軍戶對於山東人實在太恨了,殺爽了之後才跑去投降滿清。
曆史上釀成如此悲劇,固然有孔有德這群人意誌不堅、賣國求榮的原因,但不得不說明朝中葉以後內地人對遼東人不理智的歧視也是很大的推動因素。
而且曆史上很諷刺的是遼東的戰事越是吃緊,內地人對遼東人的歧視越深。
就比如崇禎年間,東林黨的陳仁錫居然能直接呼籲“凡遼人前往省直者,儘數出關”“以清內地”。
意思是既然“以遼人守遼土”,那麼遼東土地都被占了,遼人就應該都在遼地戰死,為什麼還跑到內地來惹麻煩?就差沒說:“隻有死在抗擊後金前線上的遼人材是好遼人了。”
內地社會對於東人的排斥和仇恨,最終結果就是將遼東人視為非我族類的異己。
這種情況下還要遼東人為大明死戰,誰又願意上?
而後金則趁機主動接納遼東漢人,使得明清之際遼東都司的漢人群體大量叛變。
那些原曆史上對滿清認同感極強的漢人包衣奴才,不少就是在這種情況下主動投靠後金的。
就像父親、祖父都被天啟皇帝弄死的佟國器,對大明那是切骨的仇恨。
但事情本不應該發展到這一步的。特彆是對那些到今天還自稱東人而不是遼人,滿心對大明忠義的遼東子弟來說,這樣的結果和曆史評價實在太不公平,王文龍覺得他們即使身處地下也會切齒悲恨吧。
……
兩乘轎子停在蕭汝芳的家門口,蕭汝芳正要下轎,就見王文龍從一旁走上來,“近德公,我此次回關內當為東人發聲,讓關內人物都知道,東人世代鎮守邊關,東人是我們的一脈同胞,是堂堂正正的大明子弟!”
蕭汝芳一愣,漸漸眼中泛上淚光:“我替東人謝建陽了。”
(本章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