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元化和王文龍所寫的《盔甲廠爆炸之討論》是整個大明針對盔甲廠爆炸事件刊登出來的第一篇專題報導,文章之中王文龍先提出此次盔甲廠爆炸事件並不是天災,而是妥妥的人禍。
這種事情在這年頭基本上都會被演繹成天災,爆炸過去還沒幾天,就已經從京城中流傳消息,說地安門守門的侍衛在災變前一天晚上聽到過音樂之聲,粗樂細樂三疊演奏,仿佛是什麼大老爺要出門一般。侍衛悄悄去看,發現聲音出自後宰門的火神廟,原來是火神爺要出來收人了。同樣的故事在哈噠門火神廟之中也有傳出,說是爆炸發生前一晚火神廟廟祝見到火神亂動,像是要下殿收命。
這顯然就是兩個火神廟為了騙香火錢自己造出的謠言,但很容易就被百姓相信,將原本管理疏忽的責任推到了神仙頭上。
王文龍和孫元化在文章中指出盔甲廠火藥保管至少有七大問題:火藥保管量過大,領取火藥的地點和火藥倉庫之間沒有做有效隔斷,領取火藥時沒有懂行的相關人員跟隨,放任未經培訓的士兵出入火藥倉庫,稱量火藥的地點地麵上沒有墊沙土而是使用容易碰觸產生火星的硬石板,火藥儲存不當致使受潮,分割火藥的器具居然是鐵製斧頭而非不產生火星的銅質斧頭。
最後王文龍算了一筆賬,盔甲廠這一次爆炸的火藥當量至少是二百噸黑火藥的水平,造成的人命財產損傷超過十萬兩,痛心疾呼的表示,如果後續工部沒有改善措施,犧牲的人命就白死了,這十萬兩也白損失了。
報道一出,果然引起各方注意,關鍵是工部這樣的花錢衙門一直是萬曆皇帝把持比較緊的,之前還沒有被哪一黨派給控製,換句話說朝中黨派都能夠在工部找到非我族類、可以攻擊的目標。
王文龍這報道一下把工部的底給掀了,京城各黨派立刻開始找背鍋官員。
工部的官員可恨死王文龍了,但無奈王文龍遠在江南,他們還是先想著如何保全自己的烏紗為好。
與此同時,福建,徐學聚原本因為浙黨的失勢受到東林黨眾人的攻擊,但東林黨衝了幾次,卻發現徐學聚位置依舊穩固。
徐學聚在福建這麼多年不是白乾的,朝廷也發現福建上下,從軍政到民事,離了徐學聚連個抓總的人都沒有,最後還是萬曆皇帝出麵,斥責了彈劾徐學聚的奏疏,把徐學聚給保了下來。
巡撫之任三年一屆,現在正是換屆的時候,有了萬曆皇帝這一句話,徐學聚位置穩定,基本確定留任,可以平安乾到萬曆三十七年。
此時徐學聚和沈有容兩人正在對麵飲茶。
“建陽在蘇州搞的還真是風生水起啊。”徐學聚拿著邸報哈哈笑道。
沈有容笑著說:“王先生身負奇才,到哪裡都差不了。”
徐學聚端起茶壺,沈有容連忙雙手去接,但徐學聚搖搖頭,依舊為沈有容倒了一杯茶:“士弘真不留下了?”
“家中老母已經年邁,在下實在不想留遺憾。”沈有容說道。
在福建沿海辛勞奔馳十多年的沈有容在今年收到了浙江方麵的邀請,浙江巡撫請他回老家抗倭,並將他的職位從把總升為參將。
大明實行軍兵二元製,如果隻是看軍職的話,沈有容早就是指揮級彆的將領,不過實際營兵的職位和官銜關係不大,現在的沈有容隻管著福建沿海的十大水寨,而浙江給的條件則是給他統領一地州府所有營兵的兵權,且滿員滿餉。
沈有容倒也不是多看重這個參將,關鍵是他已經十多年沒有回家看望母親,回到浙江老家任職也可以順便回鄉。
所以哪怕徐學聚以及福建百姓再三挽留,他還是決定去浙江上任。
徐學聚也早知道勸不住了,舉起茶杯說道:“得借將軍五年高枕,八閩百姓萬分感念,將軍八閩馳名,他日得閒,要多回來小住。”
“我們當大頭兵的再是努力,也不如建陽先生天下聞名的出風頭呀。”沈有容笑著轉移話題,打開了自己帶來的包袱,露出一部嶄新的《農業、地理與鋼鐵》。
“建陽讓他舅子李國助講這包裹走水路帶來福州,就寄在海壇水寨上,據說這書早在江南流傳開來了。”
江南的書籍主要是沿長江往西販賣,以及北上,福建有自己的運輸產業,對於江南的書籍一向是出超多於輸入,所以雖然福州離著浙江並不算遠,但福州市麵上到現在都還難得買到一部完整的《農業、地理與鋼鐵》。
當然,不要小看福建印書作坊的盜版能力,油印的《農業、地理與鋼鐵》已經在建陽的書坊之中趕工了,再等上十幾天估計就能充斥整個福建的書籍市場,還要返銷回江南去。
徐學聚拆開王文龍給他寫的信,快速讀了一遍,哈哈笑道:“建陽還真是古靈精怪,去一趟遼東找出紅山玉不說,居然還研究起什麼人類史來,早就聽聞這書是新奇的,隻是剛剛印刷,在報紙上隻見得做廣告,如今在福建想要搞到一套,沒有個七八兩銀子拿不來,拿下了都還不知全不全版呢。”
沈有容離開之後,徐學聚便點上一爐好香,讓仆人不要打擾,在書房中仔細閱讀《農業、地理與鋼鐵》。
看著最前麵關於西洋島嶼平鋪直敘的討論,徐學聚還在心中覺得王文龍這本書並沒有像他之前的作品一樣開篇就語出驚人,可當他讀完第一段,後麵轉進曆史學分析的內容,他頓時就被驚呆了。
條分縷析的社會學分析滴水不漏,徐學聚的思想隻能跟著王文龍的論述走。
等看到“生產方式決定社會製度”的時候徐學聚忍不住驚訝,“這論斷也太獨到了……”
不過仔細回想整個推論的過程,徐學聚又不得不承認王文龍的論述並無問題,自己覺得突兀隻是因為王文龍的思維太犀利,一針見血直刺要害。
徐學聚繼續看,斷斷續續,用了五天時間,看完了整部書,然後他便忍不住長籲短歎。
怪不得這一部書能夠在江南引起這麼大反響,傳入北方也得到許多大人物的推薦,連丁憂的李化龍都專門就此書寫了奏報,這書的分析深度實在是太厲害了。
徐學聚自己也是編書家,在福建巡撫這一任上他一直用著福建的官刻部門編書,已差不多將自己主編的史學著作《國朝典彙》刻完了。
但是將自己的成就和王文龍一比,徐學聚瞬間就覺得高下立判,他隻不過是整理了明朝的各種史籍書目,而王文龍直接在史論的高度點播出了人類史的發展路徑,兩者之間的檔次差彆幾若雲泥。
這時下人來報福州《旬報》總編張燮求見,徐學聚點頭讓他進來。
張燮一進書房就晃悠著手中一部《農業、地理與鋼鐵》,激動說道:“大撫,建陽此部新書非看不可,實在太為厲害了,無論是史料選取,還是議論水平,都是前所未見的作品,足可以名列諸子。”
徐學聚笑著點點頭:“隻憑這一部《農業、地理與鋼鐵》,建陽便算得上是文豪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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