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陽公喜得貴子。”陳仁錫帶著一個書童來到王文龍家門前,拱手見禮,“這裡還有一份禮物是我代師父送來的。”
“多謝啟新先生,多謝陳朋友。”王文龍知道陳仁錫幾年前就跟隨錢一本學習周易,連忙拱手回禮,跟李國助說了一聲,便親自引著陳仁錫進去。
王文龍家正麵三間大敞廳都空出來,擺了十幾桌的席麵,側麵還搭了一個簡易的戲台,繞過照壁就是一桌看席,上麵有糖油點心裝飾成各種人物彩象。
這就所謂是“吃一看二眼觀三”的大席麵,客人來吃這餐飯,吃著麵前的酒菜,看著戲台上麵戲子的演出,旁邊還放了一桌看席做裝飾。
這些全都是李國助出錢,儘顯豪奢。
陳仁錫先替自己師父傳話:“之前我師同建陽有些齟齬,還望建陽不要介意。”
王文龍笑道:“不過是學術上意見相左,有何私人恩怨?”
陳仁錫鬆了一口氣,接著歎息說道:“此次朝中諸公上疏,陣勢弄得如此之大,原本以為可以一舉將稅監製度撤回,卻沒想到當今聖上依舊,唉……”
他之所以要代替師父來王文龍家走動也是因為這一次稅監上疏之中王文龍的地位十分重要,儘管錢一本在學術上和王文龍意見不合,但卻不願意得罪王文龍。
這一次滿朝合力的上疏,最開始的確嚇住了萬曆皇帝,萬曆皇帝讓司禮監擬定廢除礦稅的詔書,但是擬定完之後突然又改了主意,開始懷疑稅監製度沒造成太大問題,是不是自己嚇自己。
此君貪財好貨的名聲不是白來的,萬曆頭腦一熱的時候會對自己的胡作非為感到害怕,但冷靜下來之後,貪財的性格又上頭了。
萬曆皇帝先是把詔書拖了十幾天,三個閣老屢次催促,他又去和內閣商量。
在外朝看來就是萬曆皇帝在一陣緊張之後突然沒有了動作,紛紛好奇究竟朝中發生了什麼事。
直到十幾天後萬曆皇帝把詔令發下來,眾人才猜出個中原委。
萬曆皇帝的詔令分為兩部分,第一部分是命令停止稅監開礦,第二部分則是劃分稅收:萬曆皇帝命將稅務歸於有司征收,每年所得稅收一半歸宮廷內庫,一半歸戶部和工部。
看到這新頒布的詔令天下人全都愕然,他們總算明白萬曆皇帝這十幾天在乾嘛了,皇帝這段時間都在和內閣還有六部尚書算小賬呢。
在萬曆皇帝看來,太監亂征礦稅造成民不聊生的確也讓他害怕,於是他的解決方式就是把太監征礦稅開新礦的權力奪回。
但是依照法律過去開的舊礦,其中有一些真的是還能有產出的,這些礦本來也是無主的礦脈,都是由他派出去的太監開出來的,那自然是他的產業,憑什麼要交給六部去經營?
所以此君決定和六部打商量。
六部的庫房裡不是缺銀子嗎?那咱們就來分紅。
你六部征的稅收不夠,覺得內庫裡的錢太多,以後礦稅銀子分給六部一份,這樣滿不滿意?
天下人都看呆了,中央和地方爭財權的事情大家是聽說過,但六部就已經是朝廷中央機構,皇帝和六部爭財權,這事情本朝前所未聞。
最後商量出來的結果是礦稅皇帝和六部五五均分,這個結果還是六部堂官跟萬曆皇帝談了好久才得出來的。
皇帝親自打著算盤跟六部分錢,就問這場麵希不稀奇?
陳仁錫等東林黨人頗為失望,王文龍卻不意外,甚至覺得已經超出他的預期。
因為他知道這已經是他在江南一方折騰造成偌大輿論聲量之後才得到的結果了。
王文龍寬慰說道:“聖上下令停止開礦稅監便失去剝削百姓的路子,以後再也不會有太監指著某家土地說其下有礦脈就強占人家土地的事情了。內庫與有司分賬,多少也能充實國家,這兩件都算是好事。”
在王文龍看來萬曆皇帝退了這一步就已經算是階段性勝利,雖然劉成等太監還在地方上收稅,卻已經失去大部分為非作歹的權力,在原本曆史上也就是這幾年間,各大稅監太監會陸續被萬曆皇帝叫回京城。
這群太監現在在地方上肯定還要貪還要撈,但是他們沒有辦法開更多的礦脈,也就沒有辦法去傷害到其他百姓的生計,至於被他們開出礦產的地方,當地受不了盤剝的百姓已經逃的差不多了。造成的損失無法彌補,但是基本上已經止損,這就算是一件好事。
陳仁錫卻憤憤的說道:“隻是停止開礦進步實在太小,天下稅監沒有撤除,始終還是在與民爭利啊。建陽《國富論》中寫的好,江南的比較優勢本來就在手工業上,何必強課稅收影響經濟?”
聞言王文龍心裡暗暗撇嘴,對於東林黨人來說,他們和商紳的利益綁在一起,在他們眼裡稅監隻要存在就是與民爭利,隻有把所有稅監都趕回去,做到萬曆皇帝的太監不能出京城,甚至對江南的經濟行為基本上不課稅,那才叫最終勝利。
王文龍覺得這群東林黨人在經濟上基本上就是追求小政府大市場,可是在鬥爭方式上,卻是想要用掌握政權的方式去實現經濟追求,這十分不現實。
東林黨人似乎看不出來他們的這理想和行為完全就是矛盾的。
如果一個黨派掌握朝局的目的是為了讓朝廷不收稅,那這黨派豈不是越掌權朝廷越收不上錢,越掌權朝廷越弱?
頭腦和身體走的是兩個方向,東林黨的行為能不擰巴嗎?
至於收稅是否影響經濟,《國富論》裡的古典經濟學模型隻是一個簡單模型,一個經濟體想要順利發展最重要的基礎除了生產力之外還有自身的安全,如果江南百姓真不交稅國家的安全穩定都不存在,江南百姓活都活不了了,等滿清入關時,發展經濟難道能抵住清軍?
不過王文龍也不想和陳仁錫爭吵,他建議說道:“雖然聖上還沒有收回稅監太監,但我觀察聖上的性格,隨著這些太監收稅的作用越來越小,聖上對他們的恩寵也會大量降低。”
陳仁錫還沒理解,抱怨道:“雖不受恩寵,但這些太監在地方上依舊能夠為禍呀。”
王文龍笑道:“他們過去肆無忌憚,是因為有聖上的保護,如今聖寵既去,打壓這些太監便容易了。諸公若是見太監還有不知收斂的,隻需記其行為,多多上疏,聖上多半會有反應。”
陳仁錫思索一陣,驚喜道:“建陽此言即是,我回常州就和諸先生說這主意。”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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