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龍和李國助說話之間,前邊的戲台上坤班的坤生正笨拙的捧著一個像龜殼一樣的道具緩緩行走,觀眾看得哈哈大笑。
李國助也被劇情吸引,搖頭歎氣道:“煩心事先不論,看戲看戲。”
王文龍點點頭,邊看戲邊喝酒,看著看著倒是被劇情給代入進去。
今天為了歡迎李國助他們到來,坤班專門排了一出《鼉龍殼》,這是根據明代江南市井之間傳播極廣的故事排演出來的冒險戲,劇本由淩蒙初改編。
此故事的主角是成化年間一個叫文若虛的書生,此君考取秀才功名之後沒有繼續讀書,而是外出跟人一起做生意,隻是一直虧錢,鬱悶之際,乾脆決定和海商朋友搏命出海。
上船前朋友們都有錢進貴重的貨物,而文若虛家資空空,隻能用身上的一兩銀子買了一大堆名叫“洞庭紅”的江南柑橘,想著在海船上賣給同行的夥伴解渴也能掙點小錢。文若虛因此卻被同伴們嘲笑寒酸。沒想到來到海外國家,當地人對於金銀珠寶見的多了,卻沒見過江南的洞庭紅,最終一百多斤橘子都高價賣出去,文若虛因此發了一筆小財。
接下來船隻繼續航行,來到一個無人島嶼停靠,朋友們都不願意上島,文若虛獨自來到島上遊玩,看見島上有個非常大的龜殼,他想著自己的錢財也買不回什麼新奇東西,拿個龜殼回家做記念也好,於是文若虛就背著大龜殼上船,再次被眾人嘲笑。
而當大家做完生意乘船回到福建,月港的波斯商人上船來購買海外珍奇時,看到這大龜殼眼睛都直了,居然出五萬兩高價買下龜殼。
等到交易完成波斯土豪當場將龜殼剖開,眾人才知道這種龜殼極為珍貴,每一個大龜殼下麵都藏著二十四顆夜明珠,一顆珠子能值五萬兩。
王文龍看到淩蒙初的劇本時,就覺得這出《鼉龍殼》很有萬曆朝的時代特色。
這戲的時代背景是成化年間,但成化年間可沒幾個江南讀書人會放下麵子去做商人,這種現象要到萬曆年以後才普遍。
一個時代的戲曲,反映著一個時代的社會風氣,萬曆時江南能流行《鼉龍殼》這樣的戲,足見商品經濟已經深入江南百姓心中。
就像同時期的歐洲人向往到殖民地去改變人生一樣,這時的江南同樣有許多人都想要去冒險,無數人夢想到海外去搏一個富貴。
隻可惜原時空的大明並沒有開啟殖民時代,這樣的民間力量終究在王朝覆滅的背景中成為了一個令後人歎息的注腳。
當扮文若虛的演員抬著道具橘子和龜殼在舞台上走動之時的滑稽動作引來台下人笑聲一片,而當文若虛兩次做生意成功,又頂得台下眾人鼓掌歡呼,恨不得自己成為那走上大運、一朝巨富的秀才。
五折的一本小戲演完,眾人意猶未儘,薛素素跑到後台去催戲班趕場換裝,王文龍手下的旬報員工則起身滿場敬酒,調節場上的氣氛。
從報紙興起,一直到廣播電視的媒體普及前,這中間的階段便是紙媒時代,此段時間內記者可是一個相當受尊敬的工作,不光不會被嘲諷為“學新聞學的”,甚至被以為光榮正直,是社會的良心,為民請命的先聲。
一直到王文龍前世的新世紀初,火車站買票窗口前還有記者、軍人優先購票的告示。
《蘇州旬報》作為天下影響力排頭號的報紙,尋報的記者編輯更不僅僅是一份工作,那是真正的身份代言,席浪仙、許仲琳、鄧誌謨等人的文字經常見於廣播江南的報章,抬頭不見低頭見,影響力勝過了許多名儒。雖然隻是報社的員工,但一個個也都是名士,全都混進上流社會。
李國助與王文龍一道起身,同著潘秀喝了一杯酒,等潘秀走遠,李國助指著他背影笑道:“潘伯風如今也是出名了,許多江南人物講起咱們福建名士,都提到他。當年建陽把伯風收入麾下實乃大德一件呀,即使不幫他出名,就看今日荷蘭人之刁狠,耳目都打入了福建,潘伯風若還留在巴達維亞,以他風骨隻怕早被荷蘭人給做掉。”
聽到李國助如此評價潘秀,王文龍拿酒杯掩著嘴低聲說道:“國助怕還不知,這潘秀就是荷蘭人的探子。”
“什麼?”李國助大驚失色,他認識潘秀也好幾年了,不敢置信道:“你莫不是說來做耍?”
“我豈會拿此等事情開玩笑?”王文龍點頭確認:“這潘秀到福建接觸我之時就是有所預謀的,此事徐大撫也知道。”
李國助問:“可要我將這人除掉?”
“這倒不必,除掉了潘秀,荷蘭人若再派其他探子來,我反而不易察覺。”王文龍笑著說道,“隻是兄弟日後在潘秀麵前不要知無不言就是了。”
“這荷蘭人,真真是通神通鬼了。”李國助暗暗驚訝。
自從前年荷蘭人試圖進犯澎湖失敗,他們對於福建海麵上的情況收集就沒有停止過。荷蘭東印度公司的組織模式比福建商人習慣的西班牙殖民帝國又更有效率,隻要可以用金錢收買的人物,荷蘭人往往無孔不入。
西班牙殖民者占領馬尼拉,隻不過是用各種手段防著大明知道馬尼拉的土王已經易主,最多算是騙,而荷蘭人的手段則有效的多,連月港督稅太監都能為荷蘭人說話,西班牙人可沒有這樣的待遇。
其實李家也和荷蘭人做著生意,但誰也不願意自己的生意夥伴將自己的底細探知的一清二楚。
眾人敬了一回酒,潘秀笑著跑來問道:“李大哥,薛小姐那裡搶裝已完畢,要不要叫下一出戲?”
“你周旋應酬也累了,我讓旁人去叫戲就是。”王文龍幫忙回答,又頗為重視的對潘秀道,“今日有勞伯風吃了許多酒。”
潘秀連忙做出豪爽的樣子道:“咱們福建來了客人,這點禮數算的什麼?”
王文龍笑著道:“伯風剛才在場上幾番話講的得體又精彩,眾人見了都說伯風在江南這兩年沒白待的。”
等到潘秀笑著走去,王文龍才對默默看完這一切的李國助說:“此子是什麼人不管,通過他倒是可以向荷蘭人傳些消息,要不然誰能直接對荷蘭人說話?”
李國助不禁笑起來:“建陽果然豪傑,身邊埋著個探子還能談笑自若,甚至利用異國探子為自己辦事,換做彆人哪有這樣氣度?”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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