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老頭仰首出聲,說不出的悲愴,他一口喝完碗中的酒。
顧留白一口飲儘碗中酒。
裴雲蕖和這些幽州子弟,儘數肅然。
“梁教頭怎麼死的?”老頭問道。
顧留白道:“彼時我尚年幼,不知內情,但應是力敵外虜,身受致命內傷,後不治而亡。”
老頭再給自己和顧留白倒了一碗酒,他雙手持碗,舉過頭頂,放聲大呼,“壯哉!再敬梁教頭!再飲!”
高英傑已經準備出發。
因為擔心今日幽州有劇變,所以即便行裝和馬匹都已具備,他還是來到了這酒鋪不遠處。
此時他牽著戰馬的韁繩,站在街道之中,他聽到了老頭的悲聲。
他隱約猜出了是怎麼回事,身體微微一震。
旋即他長聲歎息,對著這酒鋪老人發出悲聲的方位莊重的行了一禮。
然後他翻身上馬,策馬揚鞭。
前人已逝,後人自當迎頭而上。
……
酒鋪之中,顧留白並未講述梁風凝這些年的過往。
山陰衛教頭。
關外最出色的大唐暗樁。
截殺西域佛宗那一戰的參與者。
一個個稱號,他的過往,似乎早已隨著那一壇酒的慢慢消失而消散。
這名頭發花白且斷了一腿的老頭也並未講述他的過往。
但這一日,這些從未在邊軍之中經曆過真正廝殺的幽州世家子弟,卻感受到了那種大笑出門,提刀赴死去的悲壯。
那些強大的修行者對於自己的生死,有著比彆人更多的掌控力,他們的命比那些碌碌無為隻知抱怨天命的人不知道要值錢多少,隻是有時候,他們反而沒那麼惜命。
這一天進這酒鋪的所有人喝酒都喝得很多。
離開這酒鋪的時候,顧留白問已經半醉的老頭,道:“梁風凝走的時候倉促,所以沒法顧得上你們,他離開這世間的時候,給我留了話,讓我回來之後問問你,有沒有什麼要幫忙的,這幫子兄弟們有沒有受了什麼氣,順不下去的。”
“少年郎啊,梁教頭既然這麼說,那說明你真的是有大本事的人。”老頭將一些鹵菜裝在食盒裡塞給顧留白,道:“隻是啊,我們這半輩子都過去了,就算受了什麼氣,現在有吃有喝,也還能有什麼念想?”
若是一般人聽了這樣的話,可能便不會再深究。
但顧留白不是一般人,他一邊接過食盒,一邊呼著酒氣說道,“老伯啊,半輩子的窩囊氣,那不是應該也讓人受半輩子的罪嗎?”
老頭看著自己空蕩蕩的褲腿管笑了,“這話說的是不錯,隻是在我們這大唐的地頭上,有個人欺負了人,彆人沒法去欺負他。”
裴雲蕖的臉色頓時變了變。
哪怕她的一張臉喝酒喝得比山楂還紅,但此時臉上那種突然轉厲的神色還是掩飾不住。
顧留白認真的說道:“是龍椅上那位?”
老頭擺了擺手,道:“不說啦,說了沒意思。”
顧留白便虎了臉,“老伯,你這話說了才沒意思,我想聽聽到底怎麼回事,你不說我可耍酒瘋把你店砸了啊。”
老頭當然知道他砸店隻是隨口說說,便扯來兩張竹椅,又在鋪子門口坐了下來。
他許久沒喝這麼多酒,身子骨裡燒得慌,但身上卻沒什麼氣力,真的老了。
“這他娘的就是個陰謀,哦不,應該是個沒法說理的陽謀。”
“當年梁教頭在的時候,幽州這邊最說了算的是節度使歐陽鑄城。”
老頭一句一句慢慢說道:“歐陽鑄城本來也算是皇帝手邊的心腹,但他也愛說大實話。他在邊關呆了好多年的,他就覺得對突厥雖然窮追猛打,看上去戰果喜人,但除了讓人刷些軍功,讓皇帝多些赫赫的威名之外,其實沒多少好處,突厥那點金銀財寶,那點家底,早就被回鶻人瓜分光了。他也覺得對高句麗施壓一點用都沒有,高句麗被嚇得那些個城池都建在山頭上,打下來也不知道要死多少人。倒不如想辦法怎麼籠絡點突厥人,阻止一下回鶻立國。這一來二去,皇帝就越來越不喜歡他,不過朝中支持歐陽鑄城的人據說還特彆多,軍方一些人又從中作梗,皇帝想換也換不掉他。但其實一開始讓歐陽鑄城到這邊,還沒讓他做節度使之前,皇帝就已經埋了伏筆。”
“聖人就是聖人,能在那一堆皇子的勾心鬥角裡殺出來的人,算計真的是不一般啊。”
“他早就賜給了山陰衛養龍訣,這養龍訣雖然厲害,是前朝可數的法門,但故意沒給全,相當一部分補氣調理,不會因為修煉此法而折壽的秘法,他都留著了。”
“這部分秘法還事關七品進階八品的神通奧秘,等到他想對付山陰衛和歐陽鑄城的時候,他就故意將這消息放了出去,然後還製造了一個可以讓山陰衛得到這部分秘法的機會。”
“山陰衛那麼多人,而且好多都是經曆了好多大仗幸存的強者,這裡麵難免有個彆人膽子大,敢豁出去。所以有人就忍不住,就真的劫了皇帝故意放出來的人,劫了那些秘法。然後皇帝便用這個由頭,將歐陽鑄城給辦了,山陰衛也被肢解得麵目全非。梁教頭被迫離開山陰衛,去關外也是無奈,因為隻有用這個法子將功贖罪,才能換好多老兄弟的命。”
“梁教頭當年都沒法不服氣啊,那麼多老兄弟的命,還有那麼多人拖家帶口,誰忍心自己的那麼多部下的妻子兒女被發配為奴呢?”
“這找誰理論去?”
“聖人不給,你要去搶,這本來就是你的不對。”
老頭一句句說完了,慢慢站起身來,拍了拍顧留白的肩膀,“少年郎,我們這些人,這輩子的路是都已經走得差不多了,都看得見儘頭了,但你的路還長,不需要做沒有意義的傻事了。”
“我知道了。”
顧留白笑了起來,笑得露出了白生生的牙齒。
顧留白起身告辭離開。
他走去出遠了,老頭再次潸然淚下,“少年郎,再會啊!”
不知為何,他看著這少年,好像看見了當年梁風凝的影子。
裴雲蕖跟在顧留白的身後。
她從未想過到哪都是絕對主角的裴二小姐,會這麼甘心情願的跟在一個人的身後。
隻是踩著顧留白的影子,她心中很暖。
當那老頭潸然淚下,喊再會的時候,她沒有回頭,隻是忍不住輕聲問道:“喝多了沒?”
顧留白道:“還沒有。”
裴雲蕖歎了口氣,“我好像喝多了。”
顧留白愣了愣,“想吐了?”
裴雲蕖搖頭道:“不是,喝大了,竟然有點想弑君。”
心情不太美妙的顧留白成功被她逗笑了。
“喝了多少也不能輕易想弑君啊。”顧留白忍不住笑了笑,“皇帝這種算盤打得多了,吃虧的又不隻是一個山陰衛,他雖然欺負人,但好歹也沒把事情做絕,我們也不能一下子把事情做絕了。更何況李氏的天下,你要真想殺他,那就真的是要動改朝換代的主意了,哪有那麼簡單,我們哪有這麼厲害。”
裴雲蕖點了點頭,“心裡總不是那麼舒服就是了。”
顧留白淡淡的說道,“倒也不一定不能出氣,這老伯說得對,我們日子還長著呢,說不定他當時扇出去的一巴掌,將來會回到他臉上。連謝晚這種狂徒都敢這樣用,很容易玩出問題的。”
宋秋喝得眼睛都有點紅。
走幾步就哇哇的噴泉亂吐。
最可恨的是他是修行者,還不和尋常人一樣昏睡過去。
腦子還很清醒。
越吐越想吐。
他也是這群人裡麵最敢說話的。
“愛之如一,是這麼愛的嗎?和自己人還玩這種東西!”他邊吐邊說。
“道聽途說,酒醒了就算了。”
顧留白深吸了一口氣,催動真氣輕易的壓掉酒氣,“但你們要明白,有些大道理往往隻是對人不對己,愚弄人心的。今日喝了梁風凝的酒,我再和你們說一句梁風凝說過的話,他說,不要聽外麵人的聲音,人活著,要聽自己心裡邊的聲音。”
“敬梁教頭!敬凝溪兄!”
衛羽突然一聲大喝。
“……”
一行人都目瞪口呆的看著此人。
這衛羽麵色如常,看上去是一群人裡麵最會喝的,最不像喝醉了的。
但弄了半天,這人其實最醉。
他此刻眼睛都有點直,雙手虛托著一個不存在的碗,肅穆無比。
……
“這丫頭可以啊,比我們年輕的時候厲害。”
“腳底和屁股蛋都磨爛了吧,居然眉頭都不皺一下!”
“你們不懂,這到時候磨出來的屁股蛋又韌又彈,手指頭摸上去都給你彈開!”
風沙裡,數名身上用各種襤褸破布纏得嚴嚴實實的騎者,看著前麵不遠處馬背上顛簸的少女,戲謔著說道。
他們哈哈大笑的聲音蓋過了風聲。
言語雖然粗鄙,但他們看著那少女背影的眼神,卻沒有絲毫的淫邪。
首先這是顧十五送過來的人。
其次,這丫頭的確值得他們尊敬。
就連韓山都很中意這個丫頭。
唯一讓他們不能理解的是,韓山居然不將自己的修行法門傳給她,也不知道他和顧十五打的是什麼主意。
林以一微眯著眼睛,策馬走在這群人的最前頭。
這片沙漠氣候非常惡劣,時不時就卷起狂風陣陣,大量的黃沙被裹挾到空中,沙麵形狀如龍如蛇,陽光下沙子又到處閃耀奇特的白光,行人往往莫名其妙就迷了方向而走不出去。
這就是樓蘭的白龍堆。
此時的樓蘭早已消亡,白龍堆雖是很多商隊的必經之地,但平時已經荒無人煙,唯有一支叫做樓蘭鬼騎的馬賊隱匿其中。
林以一成為樓蘭鬼騎中的一員並沒有多久,隻是她現在已經不會在這片區域迷路,甚至能夠作為小隊的向導。
這份天賦自然令人動容,但最能打動樓蘭鬼騎的那幾名首領的,是哪怕最為惡劣的,連樓蘭鬼騎裡麵一些忍耐力很強的人都無法忍受的環境,她都能忍受下來。
她的這種特質輕易的吸引了韓山的興趣。
樓蘭鬼騎的這個大頭目,關外的強者,特意假裝成敵人,將她製住,在流沙地裡埋了好多天。
隻露一個頭在外麵,不給水喝。
但她撐了五天都沒有開口求饒。
等到她真正隻剩下最後一口氣的時候,韓山才將她救了回來。
其實跟著韓山很多年的這些人都知道,這是韓山收徒的測試。
過往很多年裡,隻有這個少女通過了韓山的這種測試。
但不知為何,韓山卻並沒有教她修行。
隻是讓她成為樓蘭鬼騎的一個小頭目,一個穿梭在風沙之中的馬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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