勸諫的方式有很多種。
有抬棺上諫的,海瑞罵道爺,嘉靖嘉靖,家家皆淨;
有直接頂撞的,比如隆慶二年先帝要三十萬兩銀子,張居正就是不給;
有迂回包抄,把皇帝哄高興了,再圖窮匕見,比如林大師三座大山的模型;
有互飆演技,看似吵架,其實是講道理。
這些辦法,其實目的都是一個,責難陳善,勸諫皇帝。
張居正和王崇古也不是第一次在皇帝麵前演戲了,他們之所以互飆演技,也是為了讓皇帝聽進去,加稅和減稅都不合適。
如果是國初直接定十稅五,加稅拉滿,的確可以防止兼並,現在已經兼無可兼,並無可並,加稅就是在刻意製造民變;減稅,或者乾脆不收,就是拋棄大明最多的百姓。
兩宋不設田製,任由民間兼並,就是拋棄百姓,選擇了和士大夫共天下,士大夫出身鄉賢縉紳和勢要豪右階級。
有趣的地方也在這裡,無論是加稅還是減稅,居然能夠在最後結果上呈現高度的相似性,殊途同歸,都是讓百姓流離失所,無法得一夕安寢。
唯一的一條中庸之道,就是有人背負罵名,做那個惡人。
“朕之前讀皇明祖訓,就在疑惑,太祖高皇帝為何那麼推崇嚴刑峻法,今日今時,朕才知道,有的時候,不得不為。”朱翊鈞看著張居正和王崇古說道:“既然要做,就做絕,既然做了承諾,就要兌現。”
“鬆江府試行一條鞭法,以萬曆十一年普查丁口為例,滋生丁口,永不加賦,均田役,按畝征銀,不得增科,若有違背,絕不姑息,罪加三等法辦。”
朱翊鈞給出了承諾,這份承諾分為了三部分。
滋生丁口永不加賦,就是田賦不再增加,按萬曆十一年的人口數,將人頭稅攤入田畝中,這是鼓勵生孩子,大明在甘肅已經實行了,現在在鬆江府多了一個試點;
第二部分是均田役,這部分勞役入畝,其實包括了之前免稅的老爺們,各種有功名在身的老爺們,也要一體納稅,隻不過是田畝加課;
第三部分則是不得增科,違背者,罪加三等法辦,這已經是很嚴厲的懲罰了,本來隻是罷免,在這件事上犯了錯誤,就要流放爪哇;本來隻是流放邊方的罪名,罪加三等,就得殺頭,犯了殺頭的罪過,那就是族誅了。
嚴刑峻法,罪加三等,就是朱翊鈞給的承諾,現在朱翊鈞的信譽,堅如磐石。
“陛下聖明。”張居正和王崇古也不吵了,也不麵紅耳赤了,二人一起俯首唱起了讚歌。
不是張居正、王崇古二人,要讓陛下擔一擔罵名,而是這件事隻能陛下來做,他們倆都做不到,因為他們是官僚的一部分。
罪加三等,讓他們來做,就會成為黨爭的工具,也會被視為黨爭的工具。
他們倆都是黨魁,是張黨和工黨的黨魁。
張居正的考成法,在初行的時候,也是黨同伐異的工具,直到草榜糊名,底冊填名,將百官的底冊放入文華殿職官書屏的小箱子裡,才完成了考成法的製度建設。
而小箱子的鑰匙,在陛下的手中,進而實現了相對公平。
考成法能得到普遍的擁戴,也是因為草榜糊名的原因,公示考成後,再在眾目睽睽之下進行填名。
“國失大信,人心啟疑,這是先生當初講筵時,常常提到的一句話,而萬閣老寫了一本奏疏,專門論如何防止人心啟疑。”朱翊鈞翻動著手中一本厚厚的劄記,與其說是奏疏,不如說是類似於《王謙發家的四個秘密》一樣的專業書籍。
萬士和這本書的內容很多,若真的要一句話歸納,就是麵對質疑,要正麵應對,捂嘴是一種最愚蠢的辦法,因為事情發酵到必須要捂嘴的時候,就早已經廣為人知。
捂嘴這種行徑,就是坐實了這個事件的真實性,而捂嘴,就會讓關注這件事的人,很輕易的通過捂嘴這個過程,推斷出各種可能性,到這一步,事情就絕無可能控製了。
因為關注這件事的觀眾們,他們心裡的種種答案,可能是根據蛛絲馬跡的推斷,也有可能是毫無根據的臆想,最有可能是根據立場傾向,扣出去的帽子,而且最後一種可能性極大。
事件的真相、事件的本身,到了捂嘴那一刻,都變得無足輕重了。
捂嘴一定會成為一顆懷疑的種子,然後快速生根發芽,開花結果,帶來更多的、更大的爭議,釀成更惡劣的後果。
這就是輿論的鐵律,猜測即事實。
隻要捂嘴的事情發生,那麼可能性成立,在人們心中,毫無根據的臆想,就是事實。
正麵回應,是唯一應對之法。
“二位,既然來了,也彆空著手回去了,一人一本,萬閣老也是用心了。”朱翊鈞讓人拿來兩本萬士和寫的書,讓張居正和王崇古帶回去看。
“謝陛下隆恩。”張居正和王崇古把書拿了回去,王次輔除了去文淵閣點卯之外,從來不去文淵閣坐班,今天也是沒有太多的事兒,就拿著書到了文淵閣坐了半天的班。
“萬閣老,什麼時候這麼厲害了?”王崇古看了一部分,驚訝的看著萬士和說道。
“皆仰賴聖誨。”萬士和十分明確的回答了這個問題,他從來都不厲害,厲害的是陛下。
王崇古扶額,無奈的說道:“你這跟泰西那幫信徒,動不動就是神恩賜福有什麼區彆嗎?不知道說你什麼好。”
“可能是讀書讀得多吧,書讀百遍,其義自見。”萬士和給出了另外一個答案,他補充道:“讀書也是陛下讓讀的。”
作為帝黨,萬士和把自己個人奮鬥,歸功於陛下的教誨。
“萬閣老,這讓人閉嘴,既然有如此多的危害,而且曆朝曆代這種事情,也一次一次的發生,還是一次又一次的選擇了這種辦法,這是為何?”王崇古好奇的問道。
“因為傲慢。”
萬士和喝了口茶平靜的說道:“但凡是選擇這種辦法,讓人閉嘴,其實都是一種不在乎的傲慢。”
“不在乎被結舌之人說了什麼、不在乎利益受損之人的想法、不在乎春秋論斷,就是釀起更惡劣的後果又如何呢?掀起了滔天巨浪,也不能損他分毫。”
“因為不用負責,所以傲慢。”
萬士和既然要給皇帝進言,那自然是完善了自己的理論,王崇古還沒有看到後麵,所以才會疑惑,他在書裡,寫的非常明白。
不用負責,所以不在乎,所以傲慢。
“乾巴巴的說有點過於乾巴巴了。”萬士和笑著說道:“我們來舉個例子,之前峨眉縣禁騾案。”
“峨眉縣縣令趙文昌,不在乎棒棒工的死活,也不用顧忌他們的生活,因為棒棒工們有多大的怨言,都隻能發發牢騷,因為他們還要生活,所以隻能選擇殺了騾子,拿起扁擔來繼續挑山,所以趙文昌非常傲慢,因為棒棒工無法傷他分毫。”
“但是那幫活閻王就不同了,那些閒的沒事乾,喜歡四處指指點點的閻王們,真的能傷害到趙文昌,因為這幫活閻王的訴求無法滿足,趙文昌就沒有辦法從勢要豪右們手裡拿到孝敬了,這可是真正關切到了他能拿多少的問題。”
“後來陛下知道此事,立刻下旨嚴辦,恢複養騾之事,就是因為陛下在乎,陛下要對萬方黎民負責,否則萬方黎民們真的用腳做出選擇,咱大明就嗚呼哀哉了。”
“日後百官們也都知道了,大明這地界,到底誰才是閻王爺。”
王崇古愣了下說道:“閻王?那些士子是閻王?”
“不是閻王是什麼?他們跑峨眉山玩了一圈,整個峨眉山的驢騾都沒用了,白養著浪費,隻能殺了吃肉了。”萬士和頗為感慨的說道:“不是活閻王是什麼?”
“頗有道理。”王崇古認可了這個稱謂,這幫不事生產、五穀不分的士子們,就是活閻王,但大明還有個閻王爺。
小農經濟是極其封閉的,是自給自足的,這些峨眉山專門爬山的驢騾,最後的下場就隻能是和辣椒一起下火鍋。
“可是這些朝官們對解刳院的攻訐,又不符合你說的這種情況,要知道解刳院的大醫官們手裡抓著手術刀,也不用這些個醫官們做什麼,不給他們看診,他們就得等死了。”王崇古提出了另外一個現象。
在峨眉縣禁騾案中,窮民苦力的棒棒工們的確拿趙文昌沒什麼辦法,所以趙文昌才如此的肆無忌憚,不用負責所以傲慢是成立的。
可是解刳院不一樣,解刳院真的抓著刀,大醫官們要為難人,甚至不用動什麼手段,一句閉門謝客,就能讓人等死。
“這就是另外的原因了,唉,他們喋喋不休,陰陽怪氣,看病的時候,大醫官們從未拒絕收治,這在朝官們眼裡,就是好欺負,好欺負,那不就可著勁兒欺負嗎?”萬士和歎了口氣說道:“君子可以欺之以方。”
“這些朝官們也是蠢,他們把自己的命,寄托在了大醫官們的道德上。”
萬士和也解釋了下,不是理論有漏洞,而是理論也有不適用的時候,這種放下碗罵娘的行徑,則是人性的問題。
王崇古點頭表示了認可,大明的賤儒們畏懼強兵手中的利刃,卻不畏懼大醫官手裡鋒利的手術刀,因為在他們眼裡,罵就罵了,這些醫官還敢不給他們這些人上人的老爺們看病?
在他看來,這不完全是個人性的問題,也是個階級問題。
王崇古看著天色也不早了,拿著書晃晃悠悠的回家去了。
“元輔,王次輔這還沒到點兒,就這麼走了?好不容易來一趟,也不坐完班?元輔不管管嗎?他早退啊!”萬士和看著早退的王崇古,驚訝無比的說道。
再怎麼不管事兒,也好歹在位置上,喝完茶到點再下班吧?!就這麼早退了,同僚們如何看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