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遍身羅綺者,不是養蠶人。”閻士選低聲說道:“窮民苦力,路過此地,都是匆匆疾走,看都不看一眼。”
李佑恭十分確信的說道:“閻知縣乃是弘毅士人也。”
王家屏沒有看走眼,閻士選其實膽子不大,他也想跪,還沒接戰,就準備投降了,王家屏要是真的收了這樣的門人,闖禍牽連到王家屏身上的可能性很大。
閻士選沒得選,他隻能抵抗,不抵抗就得死,起初閻士選的抵抗,更像是為了爭取更好的投降條件。
後來鬨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敵弱我強,憑什麼投降?
“咱家在內署,什麼寶貝沒見過,待咱家去看看!”李佑恭信心滿滿,大明皇宮裡的龍涎香,一塊三百斤!翡翠論斤稱,光是黃金內署就有120萬金幣!全都是軋印出來的金幣,專門用來賞賜。
敢問天下誰還能有皇家奢靡?
李佑恭還不信了,這三裡長的街道上,還有他沒見過的寶貝!
李佑恭走過了街道的牌坊,牌坊上寫著霞飛,這條三裡長的街道,就叫霞飛街,李佑恭信心滿滿,走了近百步,隨意的拐進了一家店,而後帶著滿臉的迷茫走了出來。
“如何?”閻士選好奇的問道,他想知道天上人如何評價這裡的奢靡,李佑恭屬於天上人中的天上人了,畢竟是跟著陛下一起長大的陪練頭子。
“陛下尚節儉,宮中並無此物。”李佑恭愣愣的說道。
他看到了一款印泥,賣三十銀一兩,隻收銀幣或者會同館驛的承兌彙票,李佑恭差點當場罵出來,你這印泥是金子做的,都不能這麼貴!一兩金子才能換十六兩白銀,他這一兩印泥,就賣三十兩!
怎麼不去搶!
店家以一種看窮鬼的樣子,把李佑恭禮貌的送了出來,買不起彆看,耽誤生意。
江南也有大戶人家用閹奴,李佑恭不長胡子,也不是什麼奇怪的事兒。
但這印泥,的確值這個價,龍泉印泥用藕絲,一萬斤藕能抽二兩半的藕絲,抽出來晾曬一年,茶油要曬六年,工序超過了三十道的印泥,冬不凝固、夏不走油、水浸不爛、火燒留痕,保存百年不變。
皇帝陛下擁有天下最多的銀子,近兩千萬兩白銀在內帑堆積如山,物理意義上的銀山,但陛下從來不會如此奢侈。
一銀一斤的印泥又不是不能用,三百文一刀的紙又不是不能用。
“宮裡沒有嗎?”閻士選驚訝的問道,電光火石之間,他知道壞了!
李佑恭來的時候帶了二十多個番子,但鬆江府有稽稅院,有稽稅緹騎一百二十人,把這條霞飛街從頭抄到尾,綽綽有餘了,而且是明正言順,光明正大!
因為這是僭越,皇帝都不用的奢靡之物,民間怎麼可以用!
犯下了僭越之罪的霞飛街被抄了,符合傳統儒家禮法,就這事,鬨到舉世皆知,李佑恭也有理,天大地大,皇帝最大,無論現實如何,名義上是這樣的。
“嘖嘖,富得流油啊。”李佑恭眼睛閃著光,他在思考,要不要動手搶,搶這一筆,至少夠宮裡享樂十幾年,還不用出銀子了,他是皇帝的陪練,他親自帶人查抄,就以僭越之罪為名,名正言順。
除了陛下,誰能為難他李佑恭?張居正都不行,張居正帶著內閣隻能說兩句,陛下若想保他,輕而易舉。
“算了,陛下說,讓咱家到地方,不要滋擾地方,咱家帶回宮裡的每一厘銀子,都是用陛下的信譽換來的。”李佑恭最終還是不打算這麼乾,雖然富得流油,雖然名正言順,但有旨意。
李佑恭走了兩步,忽然看到了前麵過來了一隊鮮花錦簇的車駕,這些車駕有點眼熟,看了半天,李佑恭確信,這都是皇莊出品,而且是新出的液壓減震係列的高端貨,一輛車從五百兩銀子到五千兩銀子不等。
這個係列叫雲攆,象征著神仙乘坐的車輛,出自《魏書·崔廣傳》。
一分價錢一分貨,皇莊的刀法極為精準,每一輛車都是不同規格,比如車窗玻璃的透明度,車駕的鋼材、減震筒的簧鋼等等。
皇宮不是沒有奢侈品,但大多數都放在了皇莊裡撲賣換成了銀子。
“一二三……十二輛車。”李佑恭簡單一數,最頂配的豪華車駕,居然高達十二輛,光是車就六萬銀,再加上拉車的馬匹,都是清一色的駿馬,那價格就沒數了。
“哪家豪門公子出行?”李佑恭有些疑惑的問道。
閻士選頗為感慨的說道:“這十二輛車都是鬆江府花魁們的車。”
“花魁們這麼有錢?”李佑恭都驚呆了,大明鬆江府的確非常富有,可是已經富到了,花魁都能買的起這等昂貴之物了嗎?
閻士選五味雜陳的說道:“不是,這從何說起呢?簡而言之,就是在鬥富,其實是從倭國傳來的劣俗,不過倭國彈丸小國,長崎就是再富,能鬥出什麼花樣來?這等劣俗傳入了大明之後,變本加厲了起來,才變成了現在這樣。”
李佑恭詳細了解了一番,才知道了倭國鬥富之風,這怪徐璠和孫克毅,他們發寶鈔,並沒有濫發,讓倭國的錢荒得到了緩解,短期內刺激了經濟,這倭國幾個港口附近,就富了起來,就出現了這種奇怪的鬥富競奢的文化。
倭國有著十分濃鬱的花魁文化,這是可以媲美朝鮮高麗姬的產業鏈。
這些花魁出門,有六君子。
一個是本命君,本命君就是日後從良要嫁去的人家,一定要找到一個地位崇高的本命君,剩下的五個君子就好辦了,這些本命君要麼是名田主大名的直係,要麼是朝廷公卿之後。
有了本命君,出門六君子,就可以開始尋找了。
第一個找的就是持君子,其實就是頭號備胎,本命君一旦舍棄了這些花魁,持君子並不能上位,因為持君子就隻是騎驢找驢的那個備胎,隻有花魁實在找不到本命的時候,才會給持君子機會。
持君子之下,就是幕君子,這個幕君子,就完全不考量家室了,要長得帥,要孔武有力,負責幫助花魁們,搞定一切生活裡的煩惱,而幕君子並不能當入幕之賓,這幕的意思,就隻是可以到花魁的閨房裡,解決生活瑣事。
幕君子也是花魁們之間爭鬥的工具人,我的幕君子比你的高,比你的強壯,就更勝一籌。
本命君、持君子、幕君子之外,還有三個君子,這三個君子,主要是富商巨賈之家的子弟,足君子負責跑腿兒,馱君子負責提供出行的車輛,觀君子則主要是負責附庸風雅,提供要唱的詩詞歌賦。
本命君、持君子、幕君子、足君子、駝君子和觀君子,為六本木花冠君,除此之外,還有一種就是貢君子,就是專門負責上貢,這人就多了,這些貢君子,就是花魁出行們的錢包,他們負責提供花魁一切的開支,但是想見花魁一麵都是難上加難。
這些貢君子不見得有錢,但一定願意為花魁傾儘所有,而花魁們連看都懶得看一眼這些貢君子。
貢君子不在六君子序列之中,因為舔狗不上桌。
這些亂七八糟的君子裡,隻有本命君能夠一親芳澤,偶爾本命君會召花魁入府彈唱一番。
“瘋了嗎?”李佑恭聽完之後,目瞪口呆,他恨不得立刻請出朱程理學來!這不是胡鬨嗎?
閻士選重重的吐了口濁氣說道:“鬆江府鬥富競奢蔚然成風,這倭國這套荒誕不經的路數,傳到了大明,這些勢要豪右的膏粱子弟們,趨之如騖,立刻競相效仿,學倭國搞起了鬆江花魁榜,上榜十二人,以十二月為花名,其實也不是對花魁多傾慕,就是為了顯得自己富有。”
踏踏踏!腳步聲傳來,李佑恭看向了街道的儘頭,麵色凝重,有很多人,正在跑向霞飛街。
海龍幫找閻士選報仇來了嗎?
隨行的番子和緹騎們,手伸向了手銃,眼神四處打量,尋找著待會接戰的有利地形,一個輕裝簡從的緹騎,一個助跑翻過了牆,消失在了人海之中,這個緹騎是墩台遠侯,現在出去傳信兒。
打起來,隻要挺半刻鐘,衙役就到了,挺三個時辰,水師銳卒就到了。
一群家丁打扮的人,手裡操持著拳頭粗的長木棒,衝進了霞飛街,也不打人,也不搶劫,直衝向了花魁車隊,裡麵一個四人抬的轎子快速從李佑恭等人麵前經過。
李佑恭都準備好了要作戰了,結果家丁們看都沒看他一眼。
“曲道成!好伱個龜孫!給老子爬過來!”轎子裡走下一個滿頭白發的老人,手裡拄著一個拐杖,精神看起來很不好,眼裡都是血絲,憤怒無比的嘶吼著。
“這是?”李佑恭這才意識到不是衝自己來的。
閻士選還真的認識這個人,他簡明扼要的說道:“曲家的老爺子曲鶴行,就是曲家灣那個曲家,原來縣衙都是人家的地,後來曲鶴行把地契送到了縣衙,算是鬆江府數得上號的大戶人家了,僅次於鬆江孫氏了,家裡光是二桅船就三百多條,三桅船八十多條,去年買了兩艘五桅過洋船。”
“曲鶴行是曲道成的爺爺。”
李佑恭簡單的理了下其中的關係,愣愣的說道:“不是,那曲鶴行罵他孫子是龜孫,那他是什麼?”
“氣急了有點口不擇言。”閻士選笑著說道:“曲鶴行就是那種老頑固,脾氣也差,海禁時候,就下海討生活了。”
一個眼眶深陷的男子,也就二十來歲的樣子,但看這氣色,有點命不久矣,還不如曲鶴行好。
“爺爺!你要做什麼!我就是出來玩。”曲道成大聲的問道。
曲鶴行的臉色紅一陣白一陣,閉著眼睛,大手一揮說道:“家門不幸,家門不幸!給我打!打死了衙門問起來算我的!”
“爺爺,你就我這一個孫子啊!”曲道成嚇傻了,他毫不懷疑,他爺爺真的要打死他!
曲鶴行能帶著曲家在開海事中,啃下這麼大一塊肉來,當著這麼多人的麵前,自然說到做到。
“沒事,你爹還有三個私生子,就是再丟人現眼,也沒你這麼丟人的!給我打!”曲鶴行從旁邊家丁手裡,奪過了拳頭粗的木棒,就打了出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