織田信長一直被刺殺。
朱翊鈞忽然從織田信長的身上看到了道爺的影子,或許就是這種層出不窮的刺殺,最終讓道爺徹底絕望,躲在了西苑裡,做起了垂拱天子。
倭國的大名們不斷的因為各種目標刺殺織田信長,其實這些目標就隻有一個,讓織田信長停下腳步來。
織田信長的安土幕府,損害了多數大名的利益,因為織田信長從頭到尾都在推行他那套兩公一民,這個織田信長一直堅持的政令,就是他被刺殺的根本原因。
倭國這個地方位於環太平洋造山帶,多山少地,再加上倭國有八百萬人,人多地狹的矛盾格外的突出;而又因為戰亂,生產秩序被嚴重破壞,糧食產量進一步下降;而倭國的田產完全集中在了各大名的手中,這進一步加劇了糧食危機。
倭國的大名們、家臣們、武士們都是統治階級,他們都不納稅,導致稅基的萎縮,從統治階級身上收不到稅,而戰亂又需要大量的糧食,最終造成了八公二民,甚至是九公一民的現狀。
動糧食的分配,就等於要大名們的命。
織田信長的政令,兩公一民,不僅包括了稅率的調整,也包括了生產資料的再分配,織田信長一直想要將武士集中在城裡,將農民放歸鄉野,武士不掌田土,作為軍士存在,而農民掌田土,供應武士保衛家園。
這觸及到了所有大名的利益。
“如果織田信長願意放下他的政令,他就可以做個高高在上、受人尊敬,而且非常安全的幕府將軍了,就像足利義昭這個幕府將軍一樣。”朱翊鈞看著手中徐渭的奏疏,麵色複雜的說道。
織田信長沒有選擇放棄他一貫的主張,而是選擇了變本加厲。
在徐渭的奏疏裡,織田信長也在探索一種更好的辦法,來實現他的主張,農民掌田土。
織田信長提出了《田土協同組合令》,就是將個體的農戶聯合起來,集中起來持有田土,以村寨為基礎,在短短一個月的時間內,織田信長就組建了超過300個田協,超過三萬人加入了田協,在協同會之上,則是聯合會,一共有三個,直接對織田信長負責。
但凡是擁有土地超過一公頃的地主,都會被直接白沒。
但很快,織田信長的田土協同組合令,就破產了,因為織田信長的家臣團大老,柴田勝家帶頭反對這一政令,織田信長家臣團之首反對這條政令的同時,被白沒了田土的武士,開始武力收回屬於自己的田土,亂糟糟的情況之下,織田信長無奈宣布撤回了田土協同組合令。
在倭國,農民是不得擁有任何武器的,所以武士可以輕而易舉的拿回自己的土地,並且對這些膽敢冒犯自己的農民,進行非人的懲戒。
這無疑是一次勇敢的嘗試,但以失敗而告終,而織田信長這一次被刺殺,和田土協同組合令有極大的關係。
“他這個田土協同組合令,是從哪裡學到的?”朱翊鈞看著這個協同組合令,有一種莫名其妙的熟悉感。
“軍屯衛所、官廠團造和工兵團營。”馮保剛拿到奏疏的時候,也覺得熟悉,仔細一想,大約抄的是大明的軍屯衛所製。
大明軍屯衛所製的確敗壞了,在大明的腹地,早已經名存實亡,但是在九邊,軍屯衛所製普遍存在,因為九邊都是戰區,需要軍兵。
顯然織田信長想抄太祖高皇帝的作業,結果沒抄明白。
朱元璋的作業,朱翊鈞這個大明皇帝都抄不明白,他一個倭奴奴酋,想抄明白,完全是白日做夢。
織田信長沒有放棄倭國版的軍屯衛所製,他求到了長崎行都司和總督府的頭上,希望皆由大明推行,而長崎總督府給出的意見是,不予同意。
長崎總督府,根本沒那個實力去推行涉及到了生產資料再分配的政令,一切都隻能靠織田信長自己努力了。
大明皇帝朱批了徐渭的奏疏,認可徐渭等人的判斷和決定。
朱翊鈞拿起了第二本奏疏,來自鬆江巡撫申時行。
“嗯?”朱翊鈞坐直了身子,鬆江府有了新的情況,麵對大明朝廷的集體所有製經濟探索,生產資料和生產工具工匠集體所有,勢要豪右給出了自己的辦法。
那就是充分利用大明匠人的雁行的特點,在用工急的時候,廣招工匠,在用工不太急切的時候,則遣散匠人,以達到一個目的,那就是工坊不養工匠,以此來規避朝廷公證勞務合同、集體所有製經濟的探索。
我工坊裡一個工匠都沒有,朝廷你總不能讓我去公證不存在的勞務合同吧。
這其實是從耕種的生產模式裡學來的,地主把持田畝,將田畝租給沒有土地的人,叫佃戶;在農忙的時候,短期雇傭力夫搶收,叫短工;長期雇傭在家做事的叫長工。
顯然,現在工坊主們,將工坊的長工變成了短工,以此來規避可能的政治風險。
“不是,窮民苦力給他們乾活,他們給報酬,朕推行這個公證勞務合同的目的,就隻是勞有所得而已,對於勢要豪右而言,給工錢,就這麼難嗎?”朱翊鈞心頭一股鬱氣在醞釀。
朱翊鈞要求高嗎?公證勞務合同,就是在律法上賦予了肉食者和生產者之間平等的法律地位,保證勞務合同的執行,乾了活拿錢,這不是天經地義的嗎?
宏源大染坊的教訓已經足夠了,匠人們的怨氣不是袁慎出入書寓,誰關心袁大善人今天睡哪個娘們的炕頭?!匠人們內心的怨氣,是因為不發工錢,是袁慎明明有錢,卻不發工錢。
如此簡單的政令執行起來,反反複複,讓朱翊鈞心生厭煩,升起了一股戾氣,天生萬物以養民,民無一善可報天,殺殺殺!
遊街的手段還是太溫和了。
“下章鬆江府,任何人膽敢以短代長,則以違抗聖旨論,抄沒家產!流放邊方!”朱翊鈞拿起了朱批,寫下了一個殺字。
以短工的名義代替長工,但凡是為了規避律法張冠李戴,統統抄家,全家流放爪哇煉油。
大明輕油不夠用,爪哇有石油,到爪哇去煉油去吧!
這毫無疑問是嚴刑峻法,但朱翊鈞的耐心已經被勢要豪右們給消磨光了,有的時候,不用雷霆手段,一些政令終究是鏡花水月,空中樓閣。
“臣遵旨。”馮保拿過了奏疏,送去了內閣。
張居正、王崇古、王國光、萬士和都在內閣坐班,收到了奏疏的第一時間,張居正就讓所有人停下了手中的事兒。
“要反對現在就反對,還能封駁,下章到六科廊、都察院和鬆江府就是覆水難收了。”張居正將奏疏傳閱四位閣臣開口說道。
“我不反對。”萬士和看完了奏疏,怒不可遏的說道:“欺人太甚!就公證個勞務合同,按約支付勞動報酬都不肯,從窮民苦力身上,能榨出多少點油水來!”
萬士和非常憤怒,這是文華殿形成的決議,就代表著各大明公都認可了這個政令,這哪裡是不遵皇帝的聖旨,分明打的是廷臣們的臉!
“我不反對。”王崇古看完了奏疏,給出了答案,他搖頭說道:“宏源大染坊,匠人都操戈索薪了,這幫勢要豪右,非要匠人們擰了他們的腦袋當球踢,才知道什麼叫勞有所得嗎?”
“陛下這是為了勢要豪右們好,非要匠人們心中的怨氣堆積到無法收拾的地步,恐怕誰都沒有好下場。”
王崇古作為大司寇,他對這件事就一個態度,陛下心善。
簡直是胡鬨,窮民苦力自然是好欺負的,但沒有這麼欺負人,朝廷要是不調節這裡麵的矛盾,那才是失職。
“抄家好啊,就一個宏源大染坊,還是太少了些。”王國光興高采烈的說道,這不是瞌睡送枕頭嗎?正愁實驗樣本過少,不具備參考意義的時候,勢要豪右願意拿出自己的家產來,成為製度探索的代價,簡直是妙哉。
有本事就造反!大明朝廷就在北衙,有本事就打到北衙來!
“那就通過吧。”張居正不會反對,他的耐心也被消磨的差不多了,要是還田令這種白沒田土的政令,如此反對也就罷了,勞有所得,天經地義,這是信賞罰的一部分。
一定要清楚的知道勞動報酬不等於匠人們生產的價值,而是朘剝之後剩下的一部分價值,市場的價格並不公允。
“這個大明教,真的是…唉。”萬士和說起了大明教朝聖之事,自從陛下答應了開個口子,已經過去了近一個月的時間,八月十五中秋節,廷臣們按製隻坐半天的班就可以闔家團圓了,但萬士和手頭有事。
他的事兒很簡單,安排朝貢團。
大明朝廷收了近一百萬兩白銀的朝聖費,就要安排妥當,這一百萬銀拿的心虧啊,大明也就安排了朝聖團到南衙見識了一下大報恩寺的琉璃塔,隨後朝聖團由南向北,從鬆江府乘坐快船,抵達了天津衛。
整個大旅行活動,持續僅僅十五天,北衙是最後一站。
“有什麼困難嗎?”張居正疑惑的問道。
“他們太狂熱了。”萬士和十分明確的表示了其中的難點,他頗為無奈的說道:“恐怕,和他們心目中那個聖地,有很大的不同。”
萬士和終於明白為何陛下會覺得天朝上國是罵人的話,甚至是指責皇帝這個社稷之主無能了,肯付這麼多錢,甚至願意耽誤海貿,也要等在呂宋馬尼拉,等待朝貢的信徒,全都是狂熱信徒。
期待越大,則失望越大。
“錢是不能退的。”張居正斟酌了一番說道:“錢都進了內帑,要退錢,就要過內帑的帳,就不退了,覺得失望,以後就不要再來了。”
能騙一個是一個!一百萬銀,國帑和內帑都已經五五分了,退錢是不可能退錢的。
“好吧。”萬士和吐了口濁氣,下章禮部、鴻臚寺搞好接待之事,這一共二十人的朝聖團,可是付了足足一百萬兩白銀的朝聖費!
一共二十條商舶朝貢,其中每條船,隻能有一個人,可以到南衙大報恩寺的琉璃塔瞻仰,到北衙來麵聖,其餘的船員,隻能留在鬆江府的萬國城內,頂多到鬆江府看一看繁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