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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敏平安生女的消息傳到明光院時,薑寧正在上這日的第四回香。
從正月末開始,她每天晨起吃早飯前,先給佛祖、觀音、女媧娘娘、後土娘娘、泰山娘娘各上一回香,午飯、晚飯前和睡前再各上一回,才是一日的神佛都拜完了。
聽起來很多,其實就是每頓飯和睡前各跪起五次,一天一共二十次。
薑寧月份漸大,能做的活動越來越少,就拿這當鍛煉了。
林如海來時薑寧也照拜不誤,求的什麼她也沒瞞著。
她挺著八九個月的肚子拜來拜去,視覺效果是挺震撼的。比如桃嬤嬤、歲雪、乘風幾人,明知她這是陽謀,每次扶她跪下起來的時候,都忍不住眼淚汪汪的。
薑寧隻想拿這招狠紮林如海,順便紮一紮或惡心一下賈敏,可沒想讓自己人也傷心
她真情實意地讓桃嬤嬤她們放寬心,不用可憐她,她一點也不累,也不覺得自己委屈,她們卻好像更心疼她了。
薑寧嗯
怪怪的。
好像她不經意間門算計了什麼。
不過明光院上下好像更齊心了,連陳三家的和春枝好像都變了不少,也算好事吧。
至於林如海
他每次看到她求神拜佛,好像想勸,又沒話勸,滿臉愧疚滿眼掙紮,後來竟不敢來了,隻讓林平媳婦、林安媳婦兩人輪流帶人把補品、金銀、衣料等物流水似的送過來。
薑寧在心裡把這該死的王八蛋和他八輩祖宗都罵了一遍,將東西收了,照樣天天上香拜佛。
他不敢來說明有用。
離她生還有兩個月,他總不可能一次都不再來。
她也已經想到彆的辦法了。
正院報喜信的人過來,被桃嬤嬤留在堂屋等著,塞了一杯熱茶喝“今晚可冷,快驅驅寒氣。”
堂屋和薑寧拜神的東稍間門隻用多寶閣隔斷,從空隙裡可以看到,薑寧未戴簪釵,不施脂粉,扶著肚子,一次又一次虔誠地拜下去。
桃嬤嬤又紅了眼圈。
過來的那婆子捧著茶也喝不下去了,隻覺得茶杯燒手。
薑姨娘這看著也太可憐了。
哎天下做娘的心都是一樣的,孩子就是娘的肉,生生要奪走,哪個當娘的能舍得
太太屋裡再好,也沒有親娘身邊好啊。
薑寧很快就拜完了。
她站起來,理理衣裙,問那婆子“太太生了可平安嗎”
婆子忙放了茶,恭敬回道“太太生了姐兒,母女平安,特來報喜。”
二月十二,花朝節的生日,女兒,比賈寶玉小一歲。
是林黛玉來了嗎。
如果原著走向沒改,那她肚子裡這個,會是那個三歲就夭折的倒黴孩子嗎。
薑寧感受著腹中孩子激烈的胎動,平靜地想。
“果真是喜事,平安就好。”
她捂著肚子,一歪身坐在榻上,笑道“煩你回去替我向太太道喜,說今日天晚了,我就不去打擾太太歇息了。”
桃嬤嬤從袖中取出個約有二兩的銀錁子塞給那婆子“我們姨娘身子沉了,不是故意失禮不去,哎”
前有對薑姨娘的不忍心,後有二兩銀子在手,那婆子滿口答應下來,回到正院,當真在林如海麵前說了幾句好話“姨娘正上香,求的是太太平安,若不是身子著實撐不住,還要親來給太太道喜呢。”
林如海停了半刻,問“她還說什麼了沒有”
婆子賠笑“姨娘還說平安就好。我看姨娘倦得很,似乎不大舒服,沒敢多打擾就出來了。”
林如海“你去罷。”
婆子退下了。
林如海想進去看孩子,卻隻在門口駐足,想到方才屋裡幾聲喜悅的“生了”之後,是細細弱弱的哭聲。產婆說孩子弱了些,交給太醫看,太醫太醫說
孩子確實有些先天不足。
林如海心如刀割。
他安慰敏兒,不管什麼名醫仙藥,隻要天下有的,他一定都能尋來,把孩子治好。
敏兒不知信不信他,看過孩子就累得睡下了。
孩子小小的,瘦瘦的,皺成一團,看不出來像誰。
得知她性命無礙,好生養著最多是比尋常人弱上幾分,林如海放了心,才意識到,這是個女兒。
他並沒覺得多少遺憾,隻是立刻想到,那若薑妹妹生了兒子
他能忍心把孩子抱過來嗎
林如海少年進學,青年入翰林,一路為官,學業、官途皆順遂,從未覺得政事有家事這般讓他難以抉擇。
他看了一眼時辰。
戌正一刻。
薑妹妹這個時辰當還沒睡。
他叮囑正院的人好生照顧太太和姐兒,便抬步向明光院去。
薑寧已經泡完腳通完頭發在被窩裡躺下了,哪知林如海這時候會來。
孩子還在她肚子裡,想搶雖不是現在就能搶走,薑寧卻怕他直接把話說死,便先開口向他確認“聽說大姐兒不大好,是真的還是他們亂傳的”
林如海一到明光院就後悔了,不知該怎麼麵對薑寧,奈何守夜的婆子已經把話傳了進去,隻得硬著頭皮進來。
薑寧問了這話,他便答“是不大好”
他重重一歎,閉上眼睛。
敏兒盼了這麼多年的孩子,卻先天不足
“老爺盼孩子盼了這麼多年,姐兒卻先天不足,想必老爺心裡不好受吧”薑寧說。
她話音低軟,卻似鋼針尖銳,直插林如海心口。
林如海不由看向她“妹妹”
薑寧無所謂地笑笑“我猜,太太心裡也痛得很罷”
“薑妹妹”林如海震驚又生氣,想斥責她,又不好說什麼,隻語氣終究稍重了些。
薑寧安穩坐在錦被裡,直直看著林如海,眼中漸漸蓄了淚水“姐兒不過是弱些,老爺都聽不得人說一句,卻想把我的孩子從我身邊抱走老爺就沒想過我會多痛還是說這些年的恩情在老爺心裡不值一提太太也是做娘的人,她沒過孩子怎麼還會忍心這般待我”
她站起來,穿鞋下床,向前一跪
“老爺十天不見影子,太太才生了姐兒,老爺就來找我,我不敢猜老爺想說什麼,有什麼話索性直說,讓我死個明白”
今天正是機會,薑寧要先發製人,把林如海的情緒調動起來,讓他的愧疚最大化
她了解林如海,這是個標準的“正直端方風流清逸”的士大夫,他有良心,認可君臣父子妻妾尊卑這一套規矩,但也不是完全不能撼動,或者說通融。
比如進門前,林老太太要給她漲分例,月錢從二兩漲成五兩,貼身丫頭從兩個變成四個,他一開始不讚同,後來也被說服了。
對有感情的妻妾,他會有幾分心軟。
薑寧心中求原身和晴煙保佑,求她們的情分能再幫到她一次。
她眼淚大顆大顆滾落,一瞬不眨,讓林如海看個清楚“服侍老爺六年,承蒙老爺教導,我也學了些聖人道理。聖人都雲,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原本我想,天下做父母的心皆是一樣,誰能忍心把孩子送與他人,老爺太太都飽讀聖人之言,也不會強逼於我。”
林如海甚少見到薑寧哭。
他記得她上一次落淚,還是出孝時,他們去拜彆母親。
他本便心中有愧,見了她梨花帶雨般抽噎,還強撐著說這些話,更覺不忍,被她刺出來的火早就煙消雲散,忙伸手去扶“妹妹,你且起來。”
薑寧堅持不肯起,就這麼搭著林如海的手繼續哭“現在想想,原是我高看了自己。我不過是老爺的妾,並不算人,老爺待我好就和逗小貓小狗沒什麼分彆,所以老爺太太不願強加於彆人的事,卻能強加於我,是不是我不該自認老爺待我有幾分真心,是不是”
“當然不是”林如海當即否認。
說完,他怔住了。
是了薑妹妹雖不比敏兒是他少年夫妻,卻也和他相伴多年,他一直自認待薑妹妹不錯
難道他竟是這般虛偽之人
薑寧留意著他神色的每一點變化。
“既然不是”她裝作信了,像獲得了什麼希望一般向前直了直身,“既然不是,老爺為什麼想抱走我的孩子”
她問“是怕我得意起來,不敬太太還是怕我教不好孩子還是有人說了什麼”
她要讓林如海認可這條邏輯
他是真心待她,就不會想抱走她的孩子,那麼他做出這個決定一定是另有原因。
是的,她要把鍋扣在賈敏和孟綺霜頭上。
沒辦法,沒到絕境,她不想和林如海撕破臉。
謝寒根基未穩,林如海是她肚子裡孩子的爹,她們娘倆還得靠他活幾年呢。
她也不認為她是在為難同為女人的賈敏和孟綺霜。
是她們先對她出手的,就彆怪她報複。
她是妾,賈敏是妻,妾有什麼資格同情、可憐妻
就像她從不可憐沒有真正平等看待她的林如海。
林如海所謂的痛苦與掙紮,在她看來也像笑話。
薑寧拉住林如海的袖子,替自己分辯“請老爺細想服侍老爺六年,我與太太向來井水不犯河水,老爺再怎麼疼我,是否也未曾見我有過半點僭越之心我一直守著這院子過安生日子,太太有事叫我,隻要我能辦到的,我無不從命。”
“再說句冒犯的話,”薑寧開始“挑唆”,“我平日少去正院,也是怕太太見了我心煩。我才進門那兩日,太太病了,老爺讓我管家,我也避嫌沒管。這些年我自知身份,從來都是避讓著太太,從沒掐過尖,爭過寵,搶過人,太太買了新人進來,我一句都沒和老爺提,生怕老爺以為我嫉妒吃醋,也怕太太誤會,老爺,您都是知道的呀。”
她要讓林如海想清楚,這些年處處防備著她,試探她,背後說人長短,拈酸吃醋還搶人的到底是誰
就算賈敏動不得,能讓孟綺霜脫一層皮也好
“我自知不是大賢大德的賢良人,可也從沒有過壞心,怎麼會以為我會有了孩子就不敬著太太呢”薑寧傷心,“即便在我身邊養著,我自然會教孩子敬重嫡母。我雖無才,也是從小讀書識字,和老爺又學了幾年,總不至於連道理都不教她。”
林如海不容薑寧再不起了。
他把薑寧打橫抱起來,放在床上,給她擦淚“彆哭了,我從沒這麼想過。”
他是不想敏兒失勢,不想家中人見風使舵,不敬嫡妻,也不想林家尊卑失序,卻忽視了薑妹妹
薑寧仍然攥著他的衣袖,眼淚似滾珠一樣落個不停“我也不信老爺會這麼想我。我從不背後說人,可今日偏要說誰在老爺麵前說過這話,不但是挑撥老爺、太太與我,也是挑撥老爺和太太,其心可誅即便我有不妥,難道老爺會坐視我把孩子教得不敬太太嗎”
看林如海也聽進去了,薑寧便掙紮著起來,撲在他懷裡“老爺既做了你的人,好也罷,歹也罷,生死禍福全都由你。你是我的夫君,是孩子的父親,怎麼對孩子最好,我信你。可我見識微淺,不指望她有什麼大出息、大本事,她能和我團團圓圓、平平安安過一輩子,就是我求都都不來的福氣了”
林如海把薑寧抱了個滿懷,怔怔想著她這話。
他從小便知家中爵位已儘,父母又隻有他一子,他必得刻苦用功,從科舉出仕,才能讓林家繼續興盛下去。
但爹娘從未在學業上催逼過他,反而常勸他說千萬彆熬壞了身子,縱然沒有大出息,能平安一世就很好。
他不服這話,覺得爹娘是看輕了他,反而更加下苦功。
那時他不理解爹娘的苦心。
後來,母親去世前,字字句句都是讓他保全自己,他已經能明白幾分。
今日,大姐兒來了,先天不足又聽了薑妹妹這番話,他是徹底懂了。
既懂了,就開始後悔當年他隻顧著進一步、再進一步,卻忽視了雙親正在衰老。
是,“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他陪了爹娘二三十年,都不敢去想爹娘離開他時心中在想什麼,卻要讓薑妹妹才生下孩子,就和孩子分離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