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時節雨紛紛,自春分過後,京城每日都似這般淅淅瀝瀝。
正逢晏老爺子病了,晏家整日愁雲密布,這日正巧路過一個算命先生對晏府門前笑了聲沛雨甘霖,要喜從天降了。
老夫人聽說此事,忙邀算命先生進府小住。
晏老爺子是從太保之位退下來的。
數十年前,晏家在風雨飄零的世道中還是默默無聞的存在,後靠著老爺子一步步走到如今聲名顯赫的世家大族,除卻被抄家的宋氏一族,晏家居於三大世家之首。
對於晏家的發展,老爺子是功不可沒。
故而老爺子一病,龐大一個家族整日惶恐不安,生怕這位打了天下的老太爺就此撒手人寰。
老夫人也愁苦多日,直到今日遇見算命先生,原先的雨僽風僝,在巧嘴下化為柔風甘雨,老夫人懸著的心才鬆下來,又召來家中幾房子孫拜過算命先生。
獨獨漏了牡丹院。
晏家家大業大,族人上千,但因著老爺子儉樸,宅子雖大,卻不奢豪。
整個晏家,唯有牡丹院不同凡響。
碧瓦朱簷,畫棟飛甍,雨絲砸在窗沿上發出啪啪聲,有美人探出窗,皓腕使力,將梨花木窗牙兒撐了起來,那杏眼微抬,瀲灩之色比雨絲更為剔透。
宋枳軟本就生得白,一襲蘇繡月華緋錦衫款款落地,春寒料峭,她早間還加了件軟毛織錦披風,雖身處暗室,卻好似沾了日月光輝般灼眼,儘態極妍。
婢女銀柳正揣著湯婆子入屋,瞧女子將手伸到窗外,甚至攤開手掌接起了雨絲。
淅淅瀝瀝的水滴砸在她腕子上,恍若回到了記憶最後那日,黃沙凶戾,拍在她的臉龐和眼皮子上,又重又狠。
昔日寵溺疼愛她的丈夫,漠聲吩咐將她吊在城門口示眾。
她的鳳袍被人無情扒去,手腕被丈夫的舅父用匕首重重割開,鮮血順著粗糲麻繩一點點灑在城門之下的黃土堆上。
算不清被掛在城牆上多久。
她隻記得被倒吊時頭皮充血得要撕裂般的脹痛,身體裡的血好像都要流乾了,可切膚之痛卻不及心尖涼透帶給她的絕望。
司馬珞,從前大晉國的三皇子,如今大晉國的帝王,亦是陪伴嬌養她三載的丈夫。
為了扶持司馬珞上位,她的義父義母幾近獻出了晏家的精血,為了幫人穩固帝位,義母之子拿自己的性命在戰場廝殺,隻為討回晉國曾經流失的土地。
可到頭來,司馬珞卻將晏家屠儘,利用她來引義母之子歸降送死。
從前她總不解,自己不過是一個家族覆滅的孤女,究竟有什麼值得當朝皇子為之傾倒。
被倒吊在城牆上時,她才幡然醒悟。
宋家覆滅後,世家之首晏家將她接進府中撫養,或許是晏家勢傾朝野,亦或是晏家對她的珍視保護,才讓司馬珞對她動了心思。
一切都如他所願。
昔日情意恩長的陪伴,他待她的珍惜愛護,皆若泡影。
恨!
她如何能不恨?
家族覆滅後,唯晏家待她真心,彼時她卻沉浸在痛苦中無法自拔。
是司馬珞如同眼前這場溫柔綿長的及時雨,衝淡了她心中苦楚,亦如曙光,帶她跨出囹圄。
她以為自己被救贖了。
可最終,始終是這偽造出的美景所欺。
那個男人哪裡是柔雨,分明是雨橫風狂、銀河倒瀉,將她拉出黑暗,又重新將她推進深淵。
她害了自己,也害了拚命保護她的晏家。
痛徹心扉。
無以言喻。
“姑娘,彆玩雨了,待會兒可要著涼。”
銀柳略帶嗔意的麵龐和柔音,將宋枳軟的思緒喚了回來。
這是跟隨她長大的婢女,嫁給司馬珞後,她將銀柳留在了義母曲夫人身邊伺候。
銀柳這一聲姑娘,讓宋枳軟後知後覺反應過來。
她已經重生了。
重生在了宋家覆滅的兩個月後,姑母拚了半輩子攢下的聖寵,在血流成河的宋家裡護下了一個她。
晏家和宋家老一輩就相識了,大房曲夫人同她娘更是閨中好友,不顧世人眼光,將她從聲名狼藉的宋宅接進了晏家。
算起來,她在晏家已經待了一月多光景。
宋枳軟深吸一口氣,勉強穩定住紛亂的心緒,朝銀柳牽唇笑了笑“你灌個湯婆子怎麼這麼久?可是又同火鶴吵嘴了?”
火鶴也是宋枳軟貼身婢女,性子活潑,易衝動,故而總和銀柳扯皮。
銀柳愣了下,還沒適應自家姑娘這幾日的性子轉變。
自從宋家全族覆滅,宋枳軟就變得不喜說話,更不喜與人親近了,常一個人躲起來哭。
可這幾日來,姑娘性子開朗多了,待她們這些下人更關心熱絡。
故而銀柳還有些不適應。
“奴婢方才隻是去前廳走了一圈。”
晏家幾房子孫去拜見算命先生,卻漏了宋枳軟。
雖說是寄人籬下,可老夫人表麵功夫做得也差了些。
銀柳擔心自家姑娘多想,這才瞞了下來,入屋後先幫宋枳軟將手擦乾,隨即將湯婆子放她懷裡。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後麵精彩內容!
“姑娘身子本來不好,彆貪涼。”
宋枳軟把玩了一會兒湯婆子,隻覺雨絲從窗隙飆濺到頰邊,銀柳見了要探過來關窗。
女子率先起身,“我來吧。”
銀柳見狀收手,又想起一樁事來,有些興奮,“對了姑娘,五公子要回來了,
我方才聽前院的下人說,約莫午間就能到。”
窗牙兒倏地一下砸了下來,隻聽見砰的一聲悶響。
銀柳尖叫了聲,連忙將宋枳軟被窗牙兒壓著的手拿出來。
細嫩白皙的手背已經微微泛紅,不過多時,便會腫起來。
銀柳慌道“早說讓奴婢關窗了,姑娘怎麼這麼不仔細,
瞧,都紅成這樣了,等會兒可得腫起來。”
手背上隱隱作痛,讓宋枳軟勉強回過神來,追問“五公子?
你是說…晏驁川回來了?”
“對啊。”
銀柳將熱水裡的帕子扭乾,敷在宋枳軟手背上,“姑娘幼時還和五公子一塊玩過,
那時候您總追著他喊哥哥來著。”
宋枳軟眸底微紅,深吸一口氣後,抿緊了唇。
晏驁川就是她義母曲夫人的幼子。
前世他為了穩固司馬珞的江山,不顧性命在戰場廝殺,戰功赫赫,被百姓尊為戰神。
又擁精兵三十萬,司馬珞畏其擁兵自立,這才拿她當誘餌,引晏驁川歸京殺之。
銀柳還在絮絮叨叨,根本沒發覺自家姑娘眼睛紅了。
“若非老爺子病了,五公子隻怕還遊山玩水呢,回來也好,
他和姑娘您是昔日玩伴,亦能照看您一二,不過就是咱們住的這牡丹院是五公子的,他不會要回去吧?”
宋枳軟被曲夫人接來晏家後,給她安排的就是晏驁川的牡丹院。
這院子和府內其餘院子不同,是用金銀堆起來的。
不止院子,隻要關乎晏驁川的,都是彆具一格。
就拿名字來說,晏家小輩取名皆為單字,且多從玉,譬如二公子晏珺,三姑娘晏璟。
而晏驁川的名字,是老爺子親自取的,驁,意為駿馬,傲慢不馴,揚鞭百川。
也算是應了名字。
晏家子孫各有各的出息,唯有老爺子養在身邊的晏驁川是京城出了名的一匹野馬,頑劣成性。
老爺子曾是帝師,素來嚴苛,對底下幾個孫兒都不大親近。
至於為何獨獨對晏驁川偏寵,要追溯到十七年前正月十五。
往年這時候老爺子得去老君山祭拜亡故父母,車馬已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