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的西南角,兩口大殺豬鍋裡冒著滾滾熱氣,散發出八角、白芷燉肉的濃香。一口大鍋裡燉著豬頭肉和雜碎;另一口大鍋裡燉著崇印從食品站買回來的好豬肉。兩種肉的氣味混合在一起,彌漫著整個飼養院。
生產隊每年都要殺兩頭大肥豬,將肉分到各家各戶過節,剩下的豬頭肉和雜碎晚上聚餐用。隊長怕豬頭肉和雜碎不夠,又吩咐崇印去公社食品站買來了四五十斤豬肉添在鍋裡。社員勞累半年多了,隊長也想讓他們解解饞,放鬆一下,好好過一個八月十五。
聚餐尚未開始,隊長則站在保管室前的老槐樹下,點上一支煙,吸完後又點上了一支,看著喧鬨的人群,習慣性地咳嗽兩聲。副隊長王永進知道隊長要講話了,大聲吆喝道“坐好了坐好了,大家都坐好了,咱們聽現成哥講兩句吧!”
聽了王永進的吆喝聲,場麵漸漸安靜下來。隊長劉現成咳嗽了一聲,緩緩說道“大家都吵吵好幾天了,都想著盼著今晚能好好聚一聚,這沒啥說的,老規矩,一年一回,圖的就是熱鬨。可熱鬨歸熱鬨,咱們千萬彆耽誤明天乾活。三秋大忙季節,時間緊,農活多,節氣也不等人。咱們要趁天氣好搶收搶種。全隊幾百口人明年能不能吃飽飯,就看這半月二十天了。其他糧食都還好說,眼下紅薯是咱們的主糧,要趁天好趕緊捯出來切片曬乾。若是連紅薯都捯不出來,再趕雨裡,咱們明年都得去喝西北風。這個,你們心裡不急,我心裡急,誰讓我是隊長呢。咱將醜話先說在頭嘞,誰要是喝酒誤了事,老子輕饒不了他。”
現成說著撓了撓頭上花白的頭發,又乾咳了幾聲。從他咳嗽的聲音裡可以聽出,他已有些蒼老了。雖然剛過了五十歲,但模樣看起來卻比實際年齡要大得多。他當過兵,打過仗,也負過傷,算是見過世麵的人了;再加上他輩分也不低,又是一隊之長,社員們都怕他;再說六七十年代,社員隻要犯點小錯,大隊就有權抓人整人,老百姓也都被整怕了,做事都小心翼翼,對劉現成更是多了幾分忌憚。另外,他後麵又有公社、大隊撐腰,這使他隊長當得有恃無恐,張口罵人也就成了常態。
這時,坐在麥秸垛旁邊的趙虎子突然小聲說道“哪能喝醉了?就是想喝醉,也沒那麼多酒啊!”
“就是,摳摳腚眼,舔舔手指頭的主兒,啥時候大方過?”
……
幾句牢騷怪話飄過來,鑽進了隊長的耳朵裡。劉現成雖然聽不清說話的是誰,但耳朵卻聽得真切,這分明是嫌他隊長小氣,連酒都難以管夠。他萬沒想到,自己操心費力搞這次聚會,不但沒落好,反落了一身不是,心中不免有些生氣,開口罵道“是哪個兔崽子?你站出來說話,躲在暗處瞎嚷嚷什麼,難道這酒肉非得供你一個人吃喝不成?要都給你吃了,撐不死你,吃飯挑大碗,乾活白瞪眼,屙屎撒尿都要跑到自家自留地裡去,你這種人還想多喝,呸,你娘的洗腳水多,去喝你娘的洗腳水吧!”
“哈哈哈!”人群裡立刻爆發出一片哄笑聲。男女社員笑過之後,就有老人家出來打圓場“好了好了,大夥兒都彆著急打岔,節外生枝,聽咱隊長將話講完嘛!”
單單是一兩個愣頭青說幾句牢騷怪話,現成倒沒真惱,可聯想到自己當隊長的種種難處,就忍不住多說了兩句“娘的,有些人一聽說有好吃好喝的,個個來得比兔子還快,一聽敲鈴喊下地乾活,個個就成了縮頭烏龜。咱今天就把醜話撂在這兒,停會兒盛肉分月餅,勞力少的一律靠邊站,勞力多的優先。”
誰知隊長這番話一出口,女人堆裡就有人小聲罵道“呸,娘那腳,年年都這樣糟蹋咱,早知道還不如不來嘞!”
“嫂子,俺家雖說孩子小,勞力少,可咱也沒少下地乾活呀,可隊長總是大會小會的數落咱。”有的婦女感到十分委屈。有的婦女乾脆拍拍屁股走人“走走走,去他娘的,咱不吃這下眼飯了。”
坐在女人堆裡的郝俊秀是個潑辣貨,丈夫趙德剛是個在外地開火車的,屬於乾部職工家屬一類,帶著兩個纏手的孩子,又沒人照顧,當然很少下地乾活。聽了隊長的話高聲喊著兒子“春發,春發,奶奶的,你死哪去啦?”
“媽,啥事?”兒子春發才七八歲,正坐在人群裡玩耍,冷不丁聽媽喊他,不知啥事,磨磨蹭蹭地走了過來。郝俊秀見了兒子,便開口罵道“去你奶奶的,走,跟媽回家!”
“媽,我想吃豬肉粉條。”春發有點不願走。郝俊秀惱了,又接著罵道“吃你奶奶的頭,狗熊玩意兒,真是沒出息的吃貨啊!”
郝俊秀見兒子不肯走,自己又不便久留,隻好賭氣走了。誰知剛走了出飼養院的大門,突然看見自家的大黃狗跟在後麵,正搖著尾巴討好她。她正沒處發泄,便飛起一腳踹到大黃狗身上,隨即開口罵道“去你娘的,搖啥尾巴,你跟著老娘,恐怕連根骨頭也啃不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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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大黃狗被踹得在地上打了一個滾,淒厲地慘叫著夾起尾巴跑一邊去了。
淒厲的狗叫聲打破了飼養院的寧靜。王永進兩次起身維持秩序,然而人們全然不把他當回事,依舊吵吵嚷嚷。他隻得將目光投向劉現成。劉現成心裡清楚,這是在向自己求援,其實他也聽到了幾句罵人的臟話,早已憋了一肚子火,這火被王永進的一個回頭動作點燃,即刻如火山噴發般爆發“哪個雜種?快給老子閉嘴,從現在起,我看誰敢再吭一聲!”
飼養院頓時又安靜下來。社員們都傻乎乎地望著暴怒的隊長,凝重的氣氛令人喘不過氣來。恰在這時,坐在牆角落的李漢魁卻不合時宜地咳嗽了兩聲。他患有癆病,有時憋得急了,喘不上氣,咳嗽兩聲也是常有的事。這要是擱在過去,沒什麼大不了,隊長也能原諒,可眼下不同往日,隊長正在氣頭上。在他看來,這時咳嗽就是故意搗亂,心想,好你個李漢魁,竟敢跟我叫板,咱們走著瞧,將來有你好看的,可他隻是心裡憋氣,並未當場發泄出來。
可這漢魁坐在偏遠的牆旮旯裡,並不理解隊長心中窩著多大的火,咳嗽幾聲後,喘氣順了,卻像沒事人一樣,又小聲嘀咕道“瞧你說的,哥眼下手頭有點緊,兄弟彆急,再等一等,等等再說嘛!”
“哥,俺的親哥啊,孩子們的婚姻可是大事,你可不能再等了,再等,就要誤大事了。”王永才已經注意到現場氣氛的凝重,從喉嚨裡哼出蚊子般的聲音,“你沒錢,我可以給你借嘛!哎,漢魁哥,這事咱以後再說吧,你看,現在的情況可不妙啊,隊長好像發火了。”
“切,好好的,他發哪門子火啊?”漢魁一門心思都在兩家親事上,根本沒把王永才的提醒當回事,憋在肚裡的話又怕王永才聽不明白,便提高一點聲音說道,“瞧你說的,哪能讓你去借錢給我辦事啊,哥還要不要這張老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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