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筆已久的曹老先生,忽得要求磨墨。
老楊哪敢怠慢。
他幾乎是以衝刺的速度一路小跑的取來了硯台和宣紙,然後打開儲藏廂的一個盒子,思慮了一下,就抱啞鈴似的,把整個上麵貼著標簽寫著漢德雙語的“墨(tte)”字樣的收納盒抱回了書房。
大藝術家合作的畫廊,不少是和畫具商有代言合同的。
像是酒井一成要是簽了馬仕畫廊的話。
平常畫畫所用的器材,顏料,畫筆。
尤其是在媒體的鏡頭前,就基本上隻能使用一家來自比利時南部的小眾藝術品文化廠牌的東西。
人家花讚助費就是乾這個的,要是願意深挖一下市場消費潛力的話。
沒準過兩年還能再出個“酒井一成”聯名係列,限量個一千份,割割不差錢的小韭菜啥的。
不僅畫畫如此。
越大的藝術家和畫廊,身上和各種文化公司的ip合約就越多。達利聯名過奢侈品珠寶匠商,村上隆身上有路易斯·威登的合約,馬仕畫廊旗下的大畫家們,公眾場合隻能佩戴理查德·米勒為他們的手表……
隻要名氣夠大。
基本上他們的衣食住行,尤其是涉及到繪畫相關領域的方方麵麵,從每天一睜眼開始,就被商業公司、畫廊全部包圓了。
曹軒沒有簽過畫廊。
但正因為如此,老爺子每年各種各樣的節日,都會有奇奇怪怪的畫具公司,給他寄來琳琅滿目的繪畫用品,作為禮物。
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堆了一屋子,顧為經那套大師畫具,就是曹老不要,被老楊抱去廢物利用,借花獻佛的。
老楊接手曹老的私人助理活計以後。
他發現老先生其實對用筆沒啥講究,新筆老筆,有啥用啥,差點的筆也流不到曹軒的手中。
卻對墨錠和顏料的品質很講究。
去年曹軒答應出山,領導負責大金塔項目時,隻提出了很少的幾個要求。
其中就包括了所有所用的墨條、朱砂等顏料,都要他親自過目。
這樣才能達到畫舊如舊,修舊如舊的複原目的。
他手裡這一大盒子多數都是12年時,受邀徽州國際文化節,逛黃山時,百年老字號的胡一閣製墨廠贈送的禮物。
曹軒一直用的順手。
“老爺子,您今天要用哪塊?民國十一年的,53年的,78年的,還是把那兩塊清墨拿出來磨了?”
老楊用好似古代詢問“聖上,今兒翻哪塊牌子,睡哪個娘娘,東宮還是西宮娘娘”的大太監的語氣,小心翼翼的問道。
曹老忽得又要動筆。
老楊激動的心顫抖的手,也真蠻像看的久無子嗣的陛下,忽然又想要夜宿後宮時的心境。
曹軒沉吟了片刻。
國畫、書法愛好者圈子裡有一個共識。
那就是羊毫、狼毫也罷,哪怕是更加昂貴的紫毫筆、少見的鼠須筆,隻要是同一個畫家用同一品類柔軟度寫出來的筆峰,幾百塊和幾千塊的筆畫出來的畫,線條都大差不差。
即使顧童祥寶貝的跟什麼似的,那套祖上傳下來的玉質化老筆。
更多的的也隻是使用者的情緒價值,而不是技法價值。
而墨水和顏料,就是完全不同的概念了。
老墨比新墨畫出來更好,味道更清雅,行筆更順暢,這不是啥很費解的走進科學式的玄學問題。
首先,墨錠的重要性,現代社會和古代社會確實沒有任何的可比性。
它的地位已經從主流的書寫工具,退化成了小眾藝術愛好者才會用到事物。
市場太小,製墨廠就無心精研好墨。
明清兩代製墨是高度發達,工序流程非常細分化,精細化的產業。
煉煙、和料、製作、曬乾、描金……每一項工序都有專門隻精研這一樣兒的大廠子,而且是一乾就是好多代人,都能活的很滋潤。
當代這麼玩的墨廠早就倒閉了。
其次,就是工藝問題了。
百年老鬆根,鹿角膠這些傳統原料,要不然是挖不到,加不了,能加也太貴,隻能用鬆枝和凝膠代替。
民國十五年開始,徽州製墨廠開始大量引入德意誌低成本炭黑代替更繁瑣的煉煙法,後來八十年代的製墨法降本增效的改製。
幾乎全都使得成墨的品質下降了不止一個檔次,也使得這些年限的老墨,每往前推一個時代,市場價格就會立刻上漲一個大的台階。
當然了,年代太老的古墨也會有保存方麵的問題。
聽說過有不差錢的富商用元明代硯台的,沒聽說過誰用元代墨塊的。
曹軒身前的這一箱墨,價值千金誇張了。
但每一塊都是優中選優的精品,即使年份較近的那些,也是高端路線的全手工墨。
“我記得箱子裡有一方仿‘仿明名花十八品墨’的錠字?”曹軒想了想。
名花墨。
這是東夏傳統經典墨錠樣式,從明朝中葉時期就已經出現。
墨十錠、十二錠,或者十八錠一組,嵌裝黑漆描金盒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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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隻墨錠上都被巧手匠人用運用陽線與淺浮雕相結合的形式,再加上極細的描金線,繪製上諸如薝卜、芍藥、沈丁、茉莉等花卉。
既展現出花卉的俏麗,描金又增其華貴。
盒背會飾有雲紋、淺草紋。根據十錠、十二錠、十八錠,小、中、大三種墨盒,中央分彆用隸書寫著【名花十友】、【名花十二客】或者【名花十八品】。
“有的有的,我應該收在下麵了。”
老楊聞言,立刻在收納箱中翻找了一下,找出了一個長條形的漆器小盒。
盒子本就不大,裡麵說是放了十八塊錠子,每塊墨錠都小巧可愛極了。
隻有小指長度,不比學生們使用的文具橡皮擦大上幾分。
說白了。
這種昂貴的墨塊,自從生產時文玩收藏屬性就多於使用屬性,經常被作為文人士大夫走親仿友時的伴手禮。
曹軒打開蓋子,從裡麵挑撿出了那塊描著“紫藤”圖案的墨塊,交給老楊。
“磨了,紫藤墨回贈紫藤花,倒是相得益彰。”
“隻磨一錠?”
“一錠就夠用。”
老楊舔了舔嘴角,答應了一聲,用硯滴取來清水,斟入石硯之中,挽起袖管,用拇指和中指夾住墨條,食指頂住上沿,緩緩磨出硯心裡。
“可惜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