壁爐的火光映照著師徒兩個神態各異的臉。
曹軒眉眼低垂,像是睡著了。
唐寧則緊盯著牆上垂落而下立軸長卷,隨著天地杆的滑開,漫天的紫色花海從畫心漫卷而出,夾雜著窗邊吹過的濕潤冷風與山毛櫸的木味被壁爐逼出,發出的嗶波聲與熱意。
會客廳中便仿佛春夏之交,下了一場清淡的花雨。
花雨落入唐寧的心中,卻砸起和那些飄蕩的細軟花葉截然不相符的驚濤駭浪。
她先是走近了幾步,然後又慢慢後退,滿臉的匪夷所思,手指掐了又鬆,鬆了又掐。
半晌後。
曹老依舊坐在沙發上,微微閉著眼睛,並沒有轉頭看自己女弟子瞬息萬變的精彩表情,隻是輕聲問道。
“你看如何?”
唐寧幾次深呼吸之後,初看這幅“非常”之畫時的驚詫慢慢的散去,這位曾在采訪中對著顧為經揚言,自己的畫的層次對方再過二十年也未必能趕的上的國畫大師,用一種近乎沒有感情起伏聲調輕聲說道。
“枝葉構圖不夠自然,畫枝如畫竹,當實按而虛起,不可托泥帶水。筆尖輾轉無序,濃淡不宜,下品而已。葉子也畫的不好,每片葉子落筆時,應當做到一筆葉如片羽,二筆葉如燕尾,三筆葉如金魚翻身,四筆葉如驚鴻落雁。”
“他這畫的像是一團雜草,脈絡斑駁。”
唐寧把目光又落到那些花葉之上。
“這花勉強算是及格,但顏色調的不是很準,應該在朱砂的基調上輔以偏紅或偏黃的深顏色,顯示出虛實效果和主次分彆。他的用筆順峰算是中庸,換到行筆逆峰的時候,毛刺太多,控筆能力不夠強,立刻難以入目……”
她語氣不疾不徐,將這幅《紫藤花圖》上的問題一處又一處的點出。
老楊豎著耳朵仔細聽著,心思古怪。
好好的一幅畫,在唐寧女士的眼中,竟然就這麼錯漏百出,無法入眼?
連老楊都覺得,她是在有意刁難貶低顧為經。
曹軒也不生氣,曬然一笑。
“嗯,所以呢?”
這次唐寧又沉默了很久,歎了一口氣。
她說了一句和剛剛的評價截然不同的蓋棺定論“當真不俗氣。”
“畫的出來麼?”
“三個月吧,給我三個月的時間。”
唐寧深深的看了那幅在牆上懸掛著的卷軸一會兒,“我應該能畫出更好的。遠比這還要好。”
可惜除了客廳裡的三人外,世間再無一人能聽見唐寧的這句話。
否則。
光這簡簡單單的一問一答的轟動性新聞價值,就值得藝術媒體的八卦小報為此蹲守到地老天荒,並登上絕大多數藝術雜誌的頭條。
文人們間的事情,最可遇不可求的,也是最被所有年輕畫家日夜盼望的,不就是讓大師或者貴人說一句“我不如你”麼?
光這一句話。
就價值千金,物理意義上的價值千金。
往近了說。
齊白石在西方藝術市場上的卓越地位,畢加索那句著名的“亞洲畫家為什麼要來拜訪我呢?去看看齊白石吧,他的東西是我所畫不出來的。”世紀硬廣起到了非常大的作用。
往遠了說。
書中四賢裡的大小王,王羲之、王獻之父子,在魏晉南北朝期間長達幾個世紀的數百年時間裡,其實都是兒子王獻之比父親王羲之的藝術評價更高一點的。
直到唐代有位書法愛好者,見到王羲之的墨寶驚為天人,覺得自己的字在其麵前自慚形穢,根本抬不起頭來。
這哥們便在家門口支了一個鋪子,收集天下王羲之的真跡。
從此王羲之的名氣徹底超過了王獻之,奠定了千古第一書聖的名號。
這位書法愛好者,世稱唐太宗。
便是李二李世民同學。
“花三個月時間,能畫出一幅更好的畫”聽上去硬氣,可換個表達方法,意思就是在說,現在她拿起筆,沒有把握就能畫出一幅同樣的作品。
以唐寧的性格和地位,說出這樣的話,其實已經堪稱認輸了。
足以讓老楊這種熟人驚掉下巴。
老楊盯著那幅牆上顧為經的《紫藤花圖》,嘰哩咕嚕的轉著眼睛,心思活躍了起來。
他以前隻知道這幅畫好,很好。
廢話。
能讓曹老那麼滿意的評價出“講究”兩個字的作品,不夠好才怪了哩!
可到底有多好,老楊心中還是沒有一個準確的參照物的。
是他老楊畫不出來的那種好,還是唐寧都畫不出來的那種好,其間意義可差了何止十萬八千裡。
連唐寧都說,揣摩三個月才能畫出來的畫,完全顛覆了他的認知。
這何止是牛啊。
簡直牛出了天外!牛的價值千金。
不。
笑話。
千金才幾個錢,近幾年金價大漲,黃金千兩,也就人民幣兩百來萬出頭的樣子。
這差不多是老楊一年的基礎薪水。
一幅國畫兩百萬。
也是在整個東夏湖潤藝術家百富榜裡,都能排進前十五名的頂級名家價格。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後麵更精彩!
這個數字對一個十八歲的年輕人來說,肯定是太誇張的離譜。
連唐寧也是在職業道路上攀了二十年,才讓身價達到了這個區間。
但如果現在有機會的話,就這幅《紫藤花圖》,讓老楊掏兩百萬買,他真能用這個看似極其離譜的價格抱回家。
光憑曹老的這個態度,和唐寧這句話。
老楊固然超級摳門,但他非常願意賭一把,賭這幅畫再過二十年,絕對不止兩百萬。
藝術行業混的人,誰不津津樂道三萬美元買安迪·沃荷,五萬法郎買畢加索,手裡拿個三十年,然後賣一個億出去的那些傳奇故事呢?
這一刻。
老楊沒來由的有一種感召,或許這樣的機會,就擺在他的身前。
——
似乎嫌老楊心中的震驚還不夠。
“三個月?”曹老拄著拐著拐杖,從沙發上站起身來,端詳了一會兒卷軸上的《紫藤花圖》,又看向了唐寧。
“小寧,問問自己,三個月夠麼?”
唐寧眉頭鎖起,猶豫了幾秒鐘,“五個月,至多半年。”
“半年就一定可以?”
曹老意味深長的問道,“如果我說,半年畫不出來,下一次你的個人展,就和顧為經一起辦,你願意應麼?”
唐寧這次不說話了。
層次不同。
唐寧很不願意這麼說,但這幅畫裡,顧為經和她的那些繪畫作品,在觀眾眼中展現出了截然不同的賞析層次。
各有長短。
技法層麵,顧為經依舊不值一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