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所蘊含的含義分明仿佛是在說——
【不要騙人,老先生,否則,我會知道的。】
老楊艱難的聳動了一下喉結,咽了一口唾沫。
“唐寧拂袖離去的時候不知道今天晚上的采訪存在,即使知道,也定然不曾預料到,今晚聊天的主題會如此的深入。否則,即使是用棍子趕她,她也絕對不會離開這間屋子半步,絕不。”
私人助理腦海中在這一刻,竟然閃過了此般念頭。
關於曹老繼承人和師徒關係的話題,在訪談的過程中,旁敲側擊了幾次都淺嘗輒止。
老楊還天真的以為,安娜放過了這個話題。
誰知。
她把最重磅的問題放到了最後。
在采訪的最末尾,才圖窮匕見,露出了淩厲而不容回絕的一擊。
曹老盯著安娜的眼神看了一小會兒,忽然側開了視線,無奈的笑了笑。
“很大膽的想象力。但不好意思,安娜小姐,這次您猜錯了。我說的可不是唐寧,我說的其實是我自己啊。”
“您自己?”
老太爺將杯子放在桌子上,點點頭。
“我成名成的實在太早了,一輩子沒吃過寂寞的苦頭。小寧101novel.com歲出名,畢加索十七歲時拿了馬拉加得巡回展的金獎,這就已經早的離譜了。我卻從十歲不到的時候,就被老師收為弟子,被所有人當成東夏藝術的未來之星。在小寧拿金獎的年紀,我已經是被《大公報》稱為南方畫派的集大成者了,想想看,還有比這更‘過分’的事情麼?”
“聽上去肯定挺傲慢的。但老實說,我確實一輩子都沒吃過成不了名的孤獨。很多畫家渴望了一輩子的東西,我太年輕就全得到了。所以我覺得我缺乏梵高那種充滿生命力的偏執,回想我這一生,藝術成就沒能更上一層樓,大概就有不少這方麵的緣故吧。”
“至於小寧,我們能有什麼矛盾?”
曹軒靠回了椅子上,笑著說道。
“從任何方麵,任何角度來說,她都是最像我的一個。我說我沒有找到心中所最希望的傳承者,完全不是因為唐寧畫的不夠好。隻是……我更希望,她能多一些沉澱與醞釀。”
“用比較時髦的說法來說,我的接班人應該是‘曹軒ps’而不應該是‘曹軒no2’,要步步登高,才能藝術長青。”
老楊重重的呼出了一口氣。
安娜偏過頭,目不轉睛的盯著曹軒的臉看。
沒準,她相信老人的說法。
也沒準,她看出了些其他彆的什麼。
但是半晌後。
她還是收回了視線,抿了一下嘴角,“有趣的說法……謝謝您,曹軒先生,今天的采訪真的收獲滿滿。”
安娜一擊之後,收劍回鞘。
她今晚挖掘出了無數個問題,隻是在這個最關鍵的問題上,她沒有選擇步步緊逼。
或許這便是她最聰明的地方。
安娜關上了手機錄音機,卻沒有立刻顯露出想要離開的意思。
女人拄著手杖站起身。
走到客廳的一角,她的視線略過牆上掛著的那些裝飾性的仿製臨摹油畫,在一幅立軸的東方繪畫前停住,慢慢的端詳著。
“有趣。兩年前,我曾經來過這裡,印象中那時候這裡掛著的,還是克裡姆特的《idylle》,這幅畫應該不是房間本來的裝飾吧?”
曹軒也跟著站起身。
他同樣柱著拐杖來到了伊蓮娜小姐的身邊。
“我很少看到《油畫》雜誌上,您發表東方藝術領域的專欄文章。對中國畫感到有所隔閡麼?”
他問道。
“算不上隔閡吧,但就像您所說的那樣。欣賞凝固的畫作和欣賞電影所需要的文化積澱是不同的。我不對我不夠熟悉的事物妄加輕浮的評論。”
“欄目組內,有比我更加專業的同事,負責中國畫版塊的內容。”安娜回答。
“可你今天依然過來采訪我了?”
“所以,我們談論的是您的情感,您的人生,而非您的藝術造詣本身不是麼?我對中國畫技法接觸的不多,但我覺得情感方麵,人類總是共通的。”
伊蓮娜小姐回答時,沒有轉身。
她的眼神一直盯著牆上的花卉繪圖來看。
“有道理。”
曹軒微微頷首,“那麼這幅畫呢?你從這幅畫上看到了什麼?我注意到采訪的過程中,安娜小姐,您可又好幾次都盯著這幅畫稿在看。這幅畫你覺得有什麼不同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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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不好說的清楚,但我覺得這幅畫很有趣。”
“哦,如何有趣了?”
老太爺玩味的挑了挑眉頭,不依不饒的追問道。
“柴可夫斯基?”
“怎麼說。”曹軒皺起了眉頭。
“柴可夫斯基和草間彌生一樣,天生就患有一定的神經官能障礙,他時常表現的非常敏感,並有一定抑鬱症的傾向。更重要的是,他在莫斯科過著富足而又優渥的生活,但這並不是靠著他傑出的演出技巧獲得的,而是一位他的欣賞者,富有的寡婦女繼承人梅克夫人每年都會給他6000盧布的讚助,這相當於一百個農奴的收入總和。這種吃軟飯式的不平衡感,加劇了柴可夫斯基的內心中的彷徨和敏感。他曾懷疑自己,是不是個優秀的音樂家。”
“嗯,這幅畫的創作者,沒準很需要聽聽這些事情。”
連曹軒都忍不住抽了一下嘴角。
“這種欣賞畫的角度是我沒想到的,我大概知道您想說什麼了,請繼續。”他攤了一下手掌。
“但沒有人能夠否認,柴可夫斯基是俄國曆史上所誕生過的最偉大的藝術家,也是整個古典音樂曆史上,難以逾越的宏偉巔峰。很多時候,他的作品中都有一種靜美的主旋律,這是他所獨有的特質。”
“精巧的布局,繁複的層次。”
“他的音樂如花兒般緩緩綻放,波動轉為流暢,再由流暢轉為沉著,從不段乾預,打亂秩序的狂野,造動,最後收為一體,變為哀傷的天鵝之死,哈姆雷特孤獨的複仇。用極為私密的情感做為收束,而回歸主題。”
安娜的眼神凝望著宣紙上繽紛的花葉,何花葉中央的那株巨大的紫色花樹。
“在這幅畫上,給我了相似的觀感。這是一種前所未有的奇怪美術體驗,所以我想到了柴可夫斯基的音樂。”
“我不得不說,能說出這種賞析評語的人,說自己對於東方藝術不夠了解,未免太過謙遜了。”曹軒輕輕鼓起了掌。
伊蓮娜小姐的目光掃過【顧為經】的名字落款。
“曹軒先生,如果我沒料錯,這幅畫的作者,就是您口中的那位年輕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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