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身份的差彆。”
顧為經出神的說。
“什麼?”
這次。
反而是酒井勝子愣了一下,沒有跟上他的節奏。
“身份,我是說,本質上這是一個站在哪裡,為誰而畫的問題,而非智商高下的問題。”
“自古以來,哪怕在東夏,繪畫風格上就有南北之彆,北宗偏精巧,偏寫形。而南宗則偏寫意,寫神。北宗多是專職畫家,南宗則多是文化名流。”
顧為經盤膝。
他就那麼坐在地上,坐在畫板之前,望著木架上的畫布“有些人為謀生拿起筆,有些人為寄情所托而拿起筆。我的太太太爺爺是前清畫院處供職的三等畫師,曆史上像他這樣以畫謀生的職業畫家,董其昌就非常的看不上。他認為北宗畫家全都是一幫子匠人,隻是畫手。”
“而以高級官員,文人大夫,士林領袖為構成主體的南宗,才是悠悠中華文化的正朔。”
“董其昌在他的藝術分野論中認為,隻有把繪畫當成情趣,當成人與靈魂、與天道溝通的工具,而非謀生糊口的工具。才能以畫入道,以畫通玄。也隻有不以外界的評判而改變,追求內心精神的表達,才能將繪畫發展為真正有智慧的技藝。”
“我同意這個觀點。”酒井小姐點點頭。
“不,這話有道理,也肯定有站著說話不腰疼之嫌。”顧為經搖搖頭,“董其昌能把毛筆摔在他看不慣的人的臉上,是因為他是六部尚書,是站在官場最頂峰的太子老師,是教未來的皇帝畫畫的人,是權柄的主人。”
“而古代當純粹職業畫家,當到極致,無非就是郎世寧的程度。”
“彆看郎世寧也加了個從三品侍郎的虛銜,似乎也是朱紫公卿了。但不過是一隻混入狼群的黑色山羊。”
顧為經說道“歸根結底,他不過依舊是帝王的消遣品,是權力的仆人。當仆人的人,是沒有玩任性的資格的。乾隆說你畫的不像,你笑他思想水平低,說關外韃子玩不明白真正高雅的東西,把筆摔人家臉上試試。你看人家會不會抹掉臉上的墨水,豎起大拇指,讚你有氣節。遼東寧古塔雅間一位,都算脾氣好的了。”
“繪畫傳入日本,也處處效仿中原。分為各宗畫派。東宗為大和繪,西宗為西洋畫,北宗為漢繪唐畫,東、西、北三宗都是職業畫家。唯有南宗,依舊是日本本土的士大夫文人畫。”
“我懂你在說什麼了。”
勝子歪了一下頭。
女孩也盤膝坐在男友的身邊,把頭靠在對方的肩膀上。
“顧君,你想說,整個封建時代裡,掌權者本身也被要求是擁有傑出技藝的藝術家,這種現象是在東方所獨有的現象。對麼?”
“是的,這是獨一無二的文化特色。”
“整個歐洲的曆史,權力者同樣喜愛藝術,但他們不會親身下場去從事藝術。就像人們總是喜歡拿宋徽宗和路易十四相提並論,都是玩藝術玩出亡國禍根的主,然而他們兩個人其實是非常不一樣的。宋徽宗是整個宋代輝煌的文化曆史上至少能排進前十的藝術創作者,路易十四隻是叫了一堆藝術家天天圍著他去狂開party,他是一位藝術的評論者而非創作者。”
“要是路易十四整天叼根畫筆,在那裡畫畫,巴黎人一定會覺得他瘋了。”
“這就是問題的根源。董其昌說為錢畫畫,以畫糊口的職業畫家,全都匠氣太濃。那麼以這個標準來看,在十九世紀以前,整個歐洲可能都找不到一位真正意義上的藝術家,全都隻是畫手,都是畫匠,隻是為富人服務的筆。”
顧為經拉起勝子的手,一個又一個擺弄著粉乎乎的指甲蓋上的小月芽。
“你要求一隻筆,擁有自己獨立的思想,獨特的創造力是不公平的,同樣也是傲慢的。筆的任務隻是寫實。董其昌同時代的歐洲文藝大師可能是米開朗基羅。一個教堂小吏就能要求米開朗基羅修改雕塑的鼻子輪廓。以他的社會地位,換到明朝來,連給董其昌家裡看大門的資格都沒有。”
“藝術是社會意識的產物。”
勝子總結道。
“東方掌權的是藝術創作者,西方手握決定藝術道路權柄的是藝術的評論者。”
“所以一者寫意,一者寫形,造就了兩者的不同。如今現代藝術和東方傳統繪畫理念相似,或許也有整個藝術家的社會地位被前所未有的拔高的緣故。”
顧為經笑笑“我當然為祖先的智慧而感到驕傲,但我不希望一句老祖宗真聰明,西方人花了一千年才慢慢摸索出來的事情,我們老早就會了,蠢不拉幾的就了事。這就又跳到另外一套優越論的框架裡去了。”
“早年間的《油畫》雜誌,骨子裡仍然沒有跑出歐洲是世界的中心,越往東方,越是黑暗野蠻的歪曲東方和阿拉伯世界文化傳統的東方主義殖民理論框架。這恰恰證明了它的傲慢與野蠻,它的曆史局限性。它歧視我們,但我們擁有更長時間的曆史積累,所以我希望自己更包容,更文明,所以我不選擇歧視它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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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歐洲人花了很多年,才把藝術升華到思想的高度。即使油畫從來都不像有些人所說的那樣,是最優越,最接近藝術本源的繪畫形式。但這依然無損於,那些在塞納河畔餓著肚子的落魄的畫家,將自己的喜怒哀樂,大膽的融入筆下色彩時的偉大。就像我一直覺得,當俄國的黃金時代的藝術家們,大膽的走出了美院的畫室,行走在西伯利亞廣闊的荒原上,是非常偉大的舉動一樣。”
“當他們把自己皮膚曬黑,把手弄臟,身體被雪水打濕的那一刻,嘭!”
顧為經舉起手來,比劃了一個爆炸的姿勢。
“真正的偉大的藝術就誕生了。”
“當一個人跳出了達官貴人的審美情趣,願意真正為自己的心動而動筆,將自然之美和心臟的跳動起伏合二為一,那麼無論他是東方人,還是西方人,他都無愧藝術家的名字。無論是亞洲畫法,歐洲畫法,還是巴布亞新幾內亞傳統畫法,都是很好的畫法。”
“心間刹那的微光與顫栗,即是極美。”
勝子的目光望向遙遠處,正在用逗貓棒,指揮追逐著阿旺上竄下跳的茉莉小姑娘,悠悠的說道。
奔跑中。
茉莉的後背撞到了旁邊不算粗大的玉蘭樹上。
於是,晚春中最後嵌在枝葉上的幾片花瓣,就被從空中震落了下來。
一朵朵白白的玉蘭片,從空中落在狸花貓的額頭上。
像是雪瓣。
酒井勝子的心,也仿佛是被風所托起的玉蘭,一起在顧為經的話語中,輕飄飄的隨風飛舞。
你雖以傲慢與無知對我。
我仍以寬仁和博愛待伱。
酒井勝子在他的聲音中,感受到了一種溫熱的力量。
男孩子的話,當然不是什麼振耳欲聾的藝術箴言。
她見過的各種大師。
很多都是德高望重,白發蒼蒼的老學者。
甚至普通人能走到他們身邊,親口聊兩句話,都能被視為驕傲一生的事情。
他們有的是人更加博學,有的是人更加善辯,也有的是人更加風趣幽默,字字珠璣。
然而。
並不是每一個人,都能具有這樣溫熱而寧靜的力量。
它不是一種知識,而是一種天賦,一種靈魂的熱意。
它讓勝子無比的眷戀,想要把它擁在自己的懷抱裡,捧在自己的胸膛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