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
靜悄悄的書房,一盞台燈。
椅子的高度不是很合適,顧為經索性就站在桌案邊,對著身前的木料仔細的雕琢。
燈光照在鏡麵似的金屬刀刃上,在茶墩的表麵塗抹出一線變幻不定的流光。
顧為經第一次真正上手雕刻木料。
他抱著一顆虔誠之心。
顧為經特地沒有選擇任何複雜炫技式的刀法或者組合圖案,而一筆一畫的一點點的雕啄出了根、莖、葉、花冠、花萼、花托。
做為練手。
他準備在茶墩的表麵,去雕刻出一朵花來。
花繪是在創作重彩版畫時,最為常見會融入雕刻之中的基礎設計元素。
他以前在版畫課上,雕刻的圖案也以花繪、樹木,簡單的小動物為主。
不同點在於,課在橡皮上刻繪的植物花卉,它們形狀都接近於小孩子的簡筆畫。
比如鬆樹。
以前學習版畫的時候,它的主要結構便被替化為了兩個上下壘起的大小三角形,外加下方表示樹根的長方體。
也就是那種卡通畫入門裡的“幼稚園版”鬆樹。
所謂的玫瑰、月季之流。
刻法相對複雜幾許,依然逃不出是一些基礎的幾何圖案的拚接。
甚至為了讓大家方便熟悉凹版、凸版,陰刻、陽刻。
老師教授刻法的時候,極少會出現圓形的元素。
所有的弧線都被簡化為了橫線、斜線和連續的短折線。
顧為經現在刻的卻是一朵滿開的菊花。
花意悠遠,端莊怒放的全菊。
國畫體係下的諸多花繪中。
畫蘭花花意最難,畫菊花,筆法最繁。
菊花不同於彆的花卉。
紫藤花難點在於開的多,在於小花朵朵連綿懸垂如瀑的氣象。
畫一幅《紫藤花》圖,往往要在畫上堆積出漫卷的藤條花葉。
單論到每朵花的筆法,卻是不難的。
藤為骨,花為肉。
紫藤花花隻開五瓣,勾勾連連幾筆,傾刻可就。
畫的熟悉了,一兩秒就能畫一朵。
雍容大氣如牡丹。
單瓣類牡丹的花瓣數量不定,每支花五到十片葉子。
雙瓣類翻倍。
但牡丹葉片都大而飽滿,花起來也不算複雜。
而玫瑰月季這樣的,完全重瓣能有超過三十片葉子的,在國畫裡已經算是很多筆法很複雜的了。
菊花卻遠遠不止於此。
菊花的講究叫做“花瓣百卷,千瓣重盈”。
菊花每朵動輒有幾百片花葉。
植物學意義上,菊花的花葉可呈現管狀、舌狀、繡球狀,它屬於無限花序。
人們所看到的枝頭所綴著的千瓣菊花上,每一個花瓣都是一朵單獨的小花,擁有完整的生態結構。
一朵花,一片葉子。
成百上千朵小花瓣蔟在一起,形成一朵綻放的大菊花。
泡菊花茶往杯中所放的每一顆菊朵,都是一束由無數支小花構成的一個整體的“花序”,而非隻是一朵菊花。
所以。
畫畫的時候。
每花一朵菊花,就相當於畫了整整一藤的紫藤花。
沒有任何打稿,雕刻起來,更是費時費力。
幾十上百支花葉堆下去,正常來說,刻不了一會兒,手臂就會酸軟無力。
極易出錯。
“有趣。”
顧為經用刀鋒挑走長長的一絲木屑,抬起手,看了看自己的手,又認真的看了一眼手中的刻刀。
橡膠木不是啥質地堅硬的好木料,但這畢竟是全樹上下,質地最為堅硬的樹根。
有些時候,在版畫入門階段。對大多數人來說,甭管是好木頭爛木頭,密度高的還是密度低的。
隻要是原木,都顯得太難了。
為了方便。
老師傅會用三夾板、五夾板以及碎木屑壓製成的刨花板交給學徒,讓他們先拿去練練手。
就算是完全失去了木材原有特性結構的刨花顆粒板。
木頭也是木頭。
它雕起來的難度,也要遠比刻蘿卜或者刻橡皮難上太多了。
顧為經卻鼻尖連汗都沒出一絲。
他直接上手刻的就是木雕業內公認最難的木材部分,雕起來竟然這麼輕鬆寫意,未免有一點顯得太過不尊重人家大樹根了。
好歹辛辛苦苦生長了二十來年了不是
橡膠木的樹根,論堅硬程度未必比紅木、橡木的樹乾好刻上多少。
可現在實在太輕鬆了。
顧為經意識到。
這種感覺,有部分是源自於手中的刻刀。
版畫的最高境界是拿刀如持筆。
如果真的是用畫筆畫畫,無論畫國畫的毛筆,畫水彩畫油畫時所用的軟筆,當代畫家所常用的工具,與幾百年前達芬奇的時代畫室裡的工具,甚至是和兩千年前兩漢時代人們所使用的毛筆,都沒有啥本質區彆。
形製上稍稍有所變化。
多了一些如榛形筆,扇形筆這樣的特殊筆刷。
除此之外。
畫筆還是原來的那隻畫筆。
如今倒是常見一些尼龍材質的軟筆。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後麵精彩內容!
就繪畫角度而言。
無論從彈性、吸水性、顏料的保持性,哪怕是從畫筆的“風雅格調”高低來說,藝術家們都是更喜歡用老派的狼毛、羊毛、豬鬃或者貂毛這樣的自然毛料。
在一點上。
東西方畫家沒有任何區彆。
吳道子或者透納穿越到今天的畫室裡,肯定會有所驚奇,但整體的繪畫感覺不會有太大的變化。
幾百年的時間。
繪畫工具的提高卻很小。
事實上,軟筆畫是一種高度成熟的繪畫係統,也沒什麼需要改變提高的空間。
雕刻就是另一碼事了。
顧為經手中的刻刀都是最基礎的款型,頂多是不像是老一代顧老爺子他們小時候用來削鉛筆的一塊大鐵片做的三角刀那麼敷衍。
卻也隻是網上賣6000緬幣一把的普通大陸貨。
但就是這相當於幾根蠟筆價格,洛氏硬度hrc59的現代高碳合金刀,也要比陸子岡經驗裡那些精挑細選所挑撿出來的,當成寶貝收藏的上等刻刀要更好用,下刀更穩定。
韌而不軟。
硬而不脆。
兩把刻刀之間所間隔的是三百年文明的代差,也是世界進入工業文明以來,一代一代冶煉製鋼研究的智慧結晶。
總的來說。
顧為經如今這種篆刻時的輕鬆之感,有三分功勞可以歸結於手裡的工具,剩下的……九十七分,那自然是傳奇級技法的牛逼之處了。
開什麼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