蔻蔻把塑料袋丟到地板上。
打開一邊貼著自己姓名銘牌的儲物櫃。
球拍、練功服、兩雙舞鞋,一隻綠漆底子上畫著金鳥的小罐子,一個索尼的cd播放機,一本名叫《緬甸歲月》的文學讀物,外加兩張斯威夫特實體音樂專輯,分彆是《fearless》和《hts》。
這就是這麼多年的校園生活,到了要離開的時候,她整理出來的值得帶走的全部東西了。
球拍練功服什麼的自不必多說。
那隻綠漆小陶罐是手工課上的作業。
蔻蔻以前放在儲物櫃裡用它來裝泡泡糖。
後來泡泡糖早就吃完了,小陶罐卻留了下來。
儘管她覺得,上麵的金鳥當時畫的皺巴巴的,頗像是一隻蔫蔫半死不活的鴿子。
有點太醜了。
可是清點物品的時候,斟酌了老半天。
蔻蔻還是沒舍得把它丟進垃圾桶,準備把帶回家,拿來當筆筒用。
音樂播放機則是蔻蔻一度覺得,抱著實體cd機,戴著一個大耳罩耳機聽音樂,比那些用無限耳機的顯的更“oldschool”。
最妙的是。
耳機這種東西,又不屬於頭飾。
既然不屬於違規飾品,學生會拿著雞毛當令箭的傻冒們也就沒有辦法。
所以。
有段時間。
蔻蔻非常喜歡抱個播放器,腦袋上帶個五彩斑斕花花綠綠的巨大耳機,在莫娜麵前晃悠了。
瞥見學生會主席小姐滿肚子不爽,想要狗拿耗子卻又無可奈何的樣子,她心裡就在那得意的笑。
“囉囉。”
蔻蔻笑著一呲牙。
她把cd專輯用小盒子包好,再拿練功服一裹,從儲物櫃扔進了袋子裡。
蔻蔻抖了抖塑料袋。
很輕,幾件物品在袋子裡發出窸窣的聲響。
“就這麼點?”
蔻蔻本來以為東西會不少呢。
她特地從家裡拖了一個超大號的塑料袋來。
最後全部整理之後,隻剩下了大大的黑色塑料袋裡小小的一包。
像是青春燒儘後的骨灰。
“嗯,練功服,舞蹈鞋可以留下來接著用,那張《fearless》是莓莓巡回演唱會上的現場簽名版,也許能賣不少錢,不過這種東西在這邊不好賣,看看上大學時,能不能找同學出掉……”
蔻蔻將東西一樣一樣的清點好。
直到最後。
她拿起了儲物櫃裡的那本《緬甸歲月》。
她在原地對著書名靜靜的站立了片刻。
女孩忽的抬起頭來,把目光望向返校日裡,希望能抓緊高中最後的時光,和好友們暢談回憶的同學們。
無論外界的局勢的如何變幻莫測。
過去國際學校的校門一關,似乎就變成了一個與世隔絕的獨立天地。
所有外麵正在發生的戰爭、饑餓、動蕩、妻離子散、家破人亡,一切的痛苦與苦難,都與校門裡生活並無任何關聯。
作為高昂的學費的回報。
他們穿上私立名校的校服,就仿佛擁有了某種特權。
大家可以在法語課上討論莫伯桑與大仲馬,身披白色的休閒短袖和黑色的短褲打著網球,爭論暑期去倫敦的短期遊學夏令營值得不值得花個大幾千美元報一下,探討泰勒和蕾哈娜誰的最新演唱會到底誰假唱了。
即使在一個動蕩的國家,他們卻過著相對歲月靜好的日子,就和那些位於珠海、曼穀、新加坡、首爾以及歐洲本部教育集團網絡下的其他校區裡的學生一模一樣。
曾經的蔻蔻便是其中的一員。
說她是“在本宮阿瑪當年乾上警督,住進大公館的時候,就把老娘這輩子要乾的活全都乾完了”有點誇張。
但她確實是那種“老師,老師,你看我這麼可愛,你舍得掛我的科麼!”賣萌討巧,上課混日子畫小人、聽音樂、吃小餅乾的鹹魚學生。
誰要和蔻蔻聊聊美妝,聊聊音樂劇,聊聊明星八卦。
她能唧唧喳喳的聊上一整天。
要是和她談什麼“簡論斯賓塞的詩歌與微型畫裡所蘊含的科學普羅米修斯主義”。
她必定要在眼神裡畫圈圈,神遊物外的去心裡追小鹿,釣蛤蟆去了。
德威必修的“比較文學課”可把蔻蔻給難為壞了。
女孩還記得。
期末考試做這本喬治·奧威爾以仰光生活為題創作的反饋報告的時候。
莫娜在講台上滔滔不絕,又是分析殖民地的曆史政策,又是分析奧威爾的童年經曆對他一生創作的影響。
最後學生會主席小姐以印度詩人泰戈爾的《飛鳥集》上的名言“隻有經曆過地獄般的磨礪,才能練就創造天堂的力量;隻有流過血的手指,才能彈出世間的絕響”做為結尾。
老師帶頭起立鼓掌,覺得報告內容是下了功夫的,給莫娜了一個“a”的期末評價。
珊德努小姐台上講的慷慨激昂。
蔻蔻在下麵無聊的拿著鉛筆畫小人跳舞。
火柴一樣的小人,胳膊和腿都長長的,屈膝伸腿,從書頁的一邊,旋轉跳到書頁的另一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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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果沒有什麼奇怪的。
蔻蔻的那篇“《緬甸歲月》中的飲食習慣變遷分析”隻得了c。
看上去授課老師不是個虔誠的美食愛好者。
沒有生活情趣。
至少對於當年英國文官們喜歡在俱樂部裡喝啤酒、苦艾酒還是威士忌,吃的是穀飼牛肉還是草飼牛肉,送禮時偏好非洲殖民地送來咖啡,還是同屬印度殖民地的特產大吉嶺紅茶,沒有太多興趣。
這本《緬甸歲月》之所以會被擺在儲物櫃裡。
唯一的原因還是因為蔻蔻覺得自己在上麵畫的那一整套跳舞的小人畫的可愛,所以才被她恩準沒有和其他的舊課本一起清理走。
這件事早就已經過去了很久。
蔻蔻本來想當然的覺得,自己早就把課堂上學過一切知識還給了老師。
但是沒有。
在蔻蔻拿起這本書的那一刻,她忽然驚訝於自己其實記得書上的很多記述。
回憶裡。
陽光照耀下,鉛筆劃過紙麵,火柴人們的身影舞動跳躍之間,背景的紙麵上那一個個圓圓彎彎的字母所構成的單詞,忽然就變得鮮活了起來。
甚至“沒有生活情趣”的老師在課堂上乾巴巴講的很多背景故事。
蔻蔻發現此時此刻。
她都沒有忘記。
正好差不多一百年前。
1921年。
從伊頓公學畢業的喬治·奧威爾成為了一名大英公務員,被派駐到緬甸遠東的殖民地,當一名享有特權的英籍警官。
派駐在仰光的五年服役期中,對社會的觀察讓奧威爾大感震驚。
他好像又回到了兒時跟隨在總督府當職員的父親在印度生活時的日子。
在他的處女之作《緬甸歲月》裡。
殖民地的英國統治者們高高在上,毫不在意的審判、笞刑、監禁和絞死囚犯。
仰光本地名流望族所出身的大法官們,一邊擺出一幅秉公執法的模樣,一邊原告、被告兩頭吃。一麵當法官,一麵控製著四周的武裝土匪侵襲著村莊——“在他的地盤裡,所有規模稍大的剪徑搶劫,都得要必須孝敬他一杯羹。”
駐緬的高等文官們每日裡喝著咖啡,在歐洲人組成的俱樂部中,吃著煎的冒著油脂的小牛肉,搭配從港口運來的裝在澳洲新式發明的“冷凍船”裡綴著白霜的冷凍啤酒。
紳士們每個周末一起去教堂裡做禮拜,連嘴裡討論的問題,都是上周一場發生在普利茅斯兩個受人矚目的英法板球明星間的大戰對決。
電報裡剛剛從遠方傳來這場比賽的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