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覺的好壞,並不能簡單的用“開心”或者“難過”來區分。
畫家在落筆的時候,根據創作的內容不同,情感的投射不同。
他可以是快樂的,可以是憂傷的,可以是難過的,甚至在特殊情況下,也可以是煩躁的。
傑出的作品,不一定是畫家繪畫時感覺“好”的作品,卻一定是畫家在落筆的時候,感覺“對”的作品。
這幅《曬太陽的老族長貓》主要的創作意圖是在原本的素描小樣的基礎上,加以凝實和深化,讓它變得更加真實起來。
今天晚上以前。
顧為經以為他的落筆時的感覺,應該是越來越重的。
那種輕飄飄公差很大的廉價塑料模型,被一點點替換成了造型精美,每一絲紋理和褶皺都被還原的淋漓儘致的沉甸甸金屬模的感覺。
他的筆尖上,可是附著著“一隻貓的重量”呢。
真的畫起來。
顧為經才發現和他想象的有些不同。
一開始打稿的時候,顧為經能明顯感覺到落筆時筆觸輕重不斷變換時的……說叫阻力也好,說叫厚重也罷。
反正就是那種控製畫筆時的凝重感。
技能一開。
他的腦海中便湧入了無數信息。
他能意識到,在門采爾的經驗視角下,每一筆完美的軌跡,完美的色彩,完美的筆觸應該是什麼樣的,他又能清楚的知道,落筆時可能會犯什麼錯,哪裡的顏料在濕潤紙麵上擴散可能會出問題,哪裡又需要避免水彩顏料的過度疊加混色而造成的汙濁。
顧為經仿佛是玩兒童商場裡,用一隻鐵圈沿著輕微帶電的彎曲鐵絲,從一端滑到另一端的“圈圈過鐵絲”電磁迷宮遊戲。
他的腦海裡有完整的一幅大師級的水彩畫作品。
每一處顏料,每一處落筆和提筆,每一處色彩的變化,都在顧為經的腦海中熠熠生輝。
他需要的是一筆一筆的按圖索驥,把它臨摹在身前的紙麵上就好。
在係統的加持下。
做到這一點並不難。
隻是需要顧為經保持全神貫注,心無旁騖的專注。
顧為經原本把這理解成大師之境的水彩畫所必須的投入。
想要畫的好、畫的寫實、畫的精確甚至畫的完美,畫麵必須要擁有比普通優秀級畫家更細膩的色彩顆粒度,也必須在工作的時候,處理更多的信息。
這便是他想象中,“質感”所必須的“質量”。
漸漸的。
隨著作品的逐漸成型,麵板上技能激活的時間一分一秒的跳躍。
顧為經腦海裡的信息卻似是潮水一般逐漸褪去。
沒有了下一秒的筆觸軌跡。
沒有了色彩的搭配提醒。
沒有了需要規避的錯誤說明。
甚至連腦海中,那隻正趴在路邊的草坪上,曬著太陽的老年傑克利貓也不見了蹤影。
這不意味著顧為經迷失了創作方向,或者失去了專注力。
不。
在腦海裡的諸多信息逐漸褪去的同時,“創作”的這個過程本身,卻變得越來越清晰。
顧為經明明全心全意的在投入,在思考,大腦在高速的運轉,所有的精神都被畫布上的內容所吸引,容不下一絲的雜念。
他卻忽然開始感受到了鼻端呼吸時空氣吹過嘴唇,氣流冷熱交替的感覺,能感受到指骨抵在水彩筆木質筆杆之上的堅硬感觸,能清晰的聽到筆尖滑過紙麵,顏料在水彩紙的空隙中擴散時,濕沙沙的聲音,能嗅到筆尖顏料裡,所添加的那種號稱“無味”的水溶性阿拉伯樹脂,所散發出的極輕、極淡的植物氣息,很像是鬆節油稀釋劑的味道,但是要淡的多。
他甚至能感受到自己的身體坐在椅子上的時候,臀、腿、腰、背,哪一塊肌肉是在被擠壓的,哪一塊的肌肉又是在舒展放鬆的。
高中上課的時候。
老師每每要五次三番的強調,創作的時候,要把注意力全放在畫上,保持絕對的專注。
按理來說。
在顧為經的想法裡,這些與畫畫無關的信息,應該都算做“雜念”,都是需要避免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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顏料在紙麵上擴散的聲音、手指和筆杆之間的觸感,呼吸時氣流的冷暖……這些事情和畫畫本身有什麼關係
顧為經畫了這麼多年的畫。
他還是生平第一次的意識到了,用做顏料固定劑的阿拉伯樹脂到底應該是什麼味道的。
奇怪的是。
恰恰是這些雜念,讓“提筆作畫”的這個行為,在此時此刻顧為經的心中變得前所未有的生動了起來。
他知道自己在做畫。
他知道自己正在思考,卻又不因為這種“知道”而打斷思考本身的連貫性。
這是一種分外奇妙的感受。
顧為經甚至能感受到時間在從他的身邊滑過。那一分一秒,像是跳動的琴弦,而他手中的畫筆,每一筆,每一畫,都準確的擊中了琴弦上躍動的音符。
他全神貫注。
他又心如明鏡,不惹一絲塵埃。
說是心靈也好,頭腦空間也罷。
顧為經發現自己再也不必在那個寂靜無邊的黑盒裡,和一群貓打鬨嬉戲。
因為它們在這一刻,已經打破了窗戶,敲破了盒子,掀開了蓋子,從顧為經的身體中“鑽”了出來,出現在了他身前的畫紙之上,用圓圓的腦袋,粉乎乎的鼻子,梅花色澤的小腳頂著、推著、拱著畫筆在畫畫。
由輕到重,再由重到輕。
顧為經此刻感覺不到了任何畫筆的重量,他的筆尖輕快的似是不經思考的隨手塗鴉,畫麵的質感卻不因此而有任何的缺損。
它的重量依舊存在,卻自己插上了翅膀。
爺爺顧童祥一輩子都癡迷於呼呼哈嘿,打打殺殺的武俠和功夫電影。老爺子有條領帶,是位美國客戶送的伴手禮,據說是從唐人街買的,上麵寫有已故的武術家功夫巨星李小龍先生的十二字武道真言——
以無法為有法。
以無限為有限。
對於一條講究簡潔的領帶來說,戴出去其實挺非主流的。
不過,顧為經小時候卻記住了這句話。
那時的他可能永遠也想不到。
人生中的某一天,他竟然會在半夜畫一幅水彩畫的時候,腦海中忽然閃過了老爺子的那條非主流領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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