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子……”父親虛弱的聲音從床鋪傳進我依然警覺的耳朵。自從來到這裡已經半個月，父親主動說話的次數屈指可數。因為他最近狀態非常不好，所以隻要能休息我就會建議他多休息休息，儘量少說些話。這次他主動開口，想必是有重要的事情要對我說。
“怎麼了？”我連忙起身，將耳朵湊到他的嘴邊問。
“我……回不去了……”這句話一出口，我敏銳地意識到他的情況已經不容樂觀。果不其然，幾乎是用儘了最後的力氣說出這番話，父親便緩緩合上眼睛。我強忍著悲傷，急忙去找值班的護士彙報情況。“護士，護士！父親他——”
那天破曉之前，父親便沒了呼吸。
沒有告彆儀式，也沒有葬禮，隻是帶著一個裝有父親骨灰的小盒子，我心灰意冷地回到位於中心城的家——一處稍顯偏僻的舊公寓。不，半個家還差不多，目前的我還隻是借住在這裡，房屋的所有權還不屬於我。不過，那一天遲早會到來的。
第二天一早我收到了來自老家的信，是妹妹寫的。心灰意冷之餘，我拆開信，想知道她近來可好。這番帶父親北上看病花去了家裡不小的開銷不談，父親這一走讓我也沒法回去交代。昨天我一整晚都沒睡好，腦海中不停閃過父親說過的那句話。
信是幾天前寄出的。“哥，你好久不回家，我想你了。爸的情況不知道怎麼樣了，我想見你一麵。”信很短，但卻讓我的心情變得五味雜陳。我不知道該如何麵對她，如何才能給她一個安穩的交代，讓她安安心心地回去。不然，她一定會想辦法帶我回家的吧。
我將剩下的啤酒一飲而儘，苦惱地癱坐在沙發上。這兩天妹妹就會過來，我還是要儘快想辦法整理好情緒，不能讓她看出我現在依然是一副十分苦悶的樣子。在父親生病之前我已經有段時間沒回過家，妻子和女兒一直也是由妹妹在照顧的。我也特彆想回去，但回去就不會有現在這麼多的收入，也就無法支撐起這個家。
我初到中心城已經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那時候我剛有了孩子，又建了新房，花了不少錢，巨大的資金缺口無法用平時的收成來填補，這時我想到了打工。在家鄉打工是其中一個選擇，但能掙到的錢不多，因此我選擇了到中心城這樣的大城市來打工。中心城作為小馬國的都城，對外來的小馬更加包容，工作的機會也更多。我還年輕，賣些體力掙錢還是能夠做到的。帶著這樣的想法，我很快就找到了一份搬運工的工作，每天往返於倉庫和工地之間，用堅實的背馱運一袋袋建材。那時運一袋建材可以賺兩個金幣，一天下來幾百個金幣不是問題。為了攢下錢，我每天中午都和工地上的小馬一起吃飯，作為幫工地乾活的小馬，我可以免費吃一頓豐盛的午餐一大捆乾草和幾個蘋果，如此一來每天又能多攢下些錢。
不過隨著項目的完工，我的合約也就到此結束了。這期間大概一年左右的時間，我靠著自己的毅力和力氣掙了有上千個金幣，其中的絕大部分都寄回去用來貼補家用了。記得那時還寫信給妹妹和父親說，缺錢的話儘管和我說……現在想想，那時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啊。
為了謀生我又找了第二份工作，這次是木工。不是那種雕刻展品的木工，而是負責搬運和處理木材的木工。那些精細的技術我都不太會，隻能靠賣力氣來掙些錢——本來我就是在村子和田地之間長大的小馬，中心城這樣的大城市一度讓我感到十分迷茫。這裡沒有鄉土的氣息，沒有和睦的鄰裡，更沒有能讓我一展氣力的土地，有的隻是冷漠——隻屬於城市小馬的那種自傲和冷漠。我不理解他們為什麼熱衷昂著頭，用一種居高臨下的姿態去觀察周圍的事物；我也不理解在這樣無形的壓迫下為什麼他們依然選擇堅持這樣的生活狀態。我嘗試著去和他們溝通，但他們甚至都不肯正眼看我一眼。這裡的小馬們在用冷漠構築一座新的中心城，一座和我剛來的時候有著截然不同的感受的中心城。
接著我又換了第三份，也是我現在的工作——保安。因為年紀越來越大，我漸漸認識到自己也會有體力不支的時候，便也開始選擇不那麼辛苦的工作。隻是，家裡還有孩子要養，總覺得自己應該多掙點錢，減輕一些家裡的壓力。我有時能收到妻子的信，有時則是女兒的信，她們的字裡行間都希望我能夠回家看看，但是我不能。我虧欠了這個家很多，而現在它依然需要我，所以我更不能回去了。我明白的，我其實……都明白的。
然後有一天我居然收到了父親的信。不過看字跡，應該是妻子讓父親口述然後由她來代筆的。信裡說，他們希望我回家看看他們。或許是因為有所顧忌吧，總覺得父親有很多話並沒有說出來，而是希望能夠親口告訴我。我反複讀著信，心中五味雜陳。為了方便上班，我在附近租了一間房子暫住，每個月要交一份租金。房東給了我很大的自由，而且也並不在意我作為一個保安的身份。在這裡待久了就會發現，有些小馬是十分不齒你所從事的職業的，保安和力工這樣的尤甚。他們永遠會昂著頭，不屑地從你身邊走過，名流貴族之間這種風氣十分嚴重。為了掙錢，我也不得不忍受這些異樣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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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我還是回去了。本以為會是一派溫馨的團圓景象，可實際上卻是一副十分尷尬的場麵。當妹妹帶著我回到闊彆已久的老家時，妻子看上去已經顯老了許多，女兒也長大了。我想要去摸摸她的頭，可她卻一直躲著我，似乎把我當成了陌生小馬。
“這是爸爸。”妻子對她說。小馬駒聽到“爸爸”這個詞遲疑了一會兒，然後才朝我走了兩步。雖然我一直是笑容滿麵地在等待她與我相擁，但看到她這番小心翼翼的模樣，臉上的笑容也漸漸凝固。還有什麼會比連自己的至親都不認識自己更悲哀的事情呢？雖然能回家，可自己其實隻是家中的過客……我沒有說話，而是主動上前給了她一個擁抱。小馬駒很抗拒，但她也無法掙脫我的臂膀。鬆開女兒，我進屋去看老父親。他正在簡陋的床鋪上等我，見我回來了，眼淚一下子就從眼眶中流了出來。我給了父親一個擁抱，然後他又悄悄和我提起了這次讓我回來的目的——治病。妹妹還有自己的家事，妻子要照顧孩子，他們都無暇帶父親去看病，隻能由我回來做這些事。妻子擔心我會累倒，就沒有和我說這件事。處理好家裡的事情，我便帶著父親北上，來到中心城看病。可惜，他的病直到最後也沒能治好……
我點上一支煙，任由那奇異的香氣在房間中四散。我已經走完了生命的前半段，可是這些年過去，我在中心城依然一無所有。真的是我不夠努力嗎？我不禁開始懷疑自己。誠然這裡有著比其他地方更多的工作機會，可它們也隻是能夠讓你做到溫飽，而不是改變命運和身份。名流貴族們看不起我們這樣的小馬，或許終其一生都隻能做這樣的力氣活。
我猛吸一口煙，然後緩緩突出。這煙味道有點嗆，吐完煙圈我便開始不停地咳嗽。唉，煙癮又犯了，酒……也不想戒掉。現在我也老了，女兒也大了，但是，需要的錢卻一直也不夠。保安這份工作還算清閒，可如果我丟了這份工作呢？失業的恐懼在我的心中彌漫，要想忘掉這些事情，就隻能繼續沉浸在煙酒的溫柔鄉中。酒是個好東西呀。
又想喝酒了。我從櫃子裡找來一罐啤酒，撬開瓶口，毫不客氣地將這金黃色的飲料倒入口中。微苦的麥香在口中氤氳，慢慢地就有了一種飄飄欲仙的感覺。隻有這種時候我才能忘掉那些瑣碎的煩惱，隻有這種時候我才能忘掉生活的苦楚，隻有這種時候……隻有這種時候，我才能忘掉父親的那句“我回不去了”，真正把這裡當成我自己的家啊。
“咚，咚，咚！”忘記過去了多久，沉悶的敲門聲將喝的爛醉的我吵醒。我帶著滿身的酒氣去開門，不曾想麵前站著的竟是妹妹。我至今忘不了她看著我的神情——那是一種怎樣自責與唾棄的眼神，那是一種怎樣不甘和憤怒的眼神，我隻是朝她憨憨地笑了笑，而她什麼也沒有說，轉身就要離開。我伸出蹄子要去挽留，但她早已經離我遠去。可想而知，如果麵前站著的是我的妻女，我又該怎樣麵對她們？我付出了很多，但我現在依然一無所有！
家，回不去的家。離開家已經有多少年了？那是孩子剛出生不久的時候，我帶著行囊辭彆妻女，獨自來到中心城打拚。十幾年過去了，我在她們的眼中儼然成為了外鄉馬。買東西時聽著熟悉的鄉音，卻忘記了該怎麼開口；曾經熟悉的夥伴多數已經不在家鄉，即使在，也已經是陌路馬。為了謀生我放棄了太多，但是我不僅什麼也沒得到，反而失去了一切。
睡醒的時候煙已經熄滅了。我又點了一支，緩緩突出煙圈。總覺得，現在這樣的生活才屬於我，屬於我這種底層的、肮臟的、身處泥濘之中的小馬。
“這是座吸血的城市啊。”仿佛是大徹大悟了一般，我終於發出一聲感歎。
那天下班，我剛好路過魔法學院，無意間聽到了兩匹年輕漂亮的小馬的談話。“你的課程複習得怎麼樣了？馬上就要考試了吧。”看來是還沒畢業的學生，真好。
“還沒準備好呢，”另一匹小馬說，“布麗婭，幫我複習一下好不好，我感覺有些不得要領。”
“誒，可是最後在考場上還是要看你自己的發揮哦。“名叫布麗婭的小馬說。
“嗯，我會好好學的，所以幫幫我吧。”
“好，好。咱們回來就要開始學了哦。“我是很羨慕她們，現在還能夠開開心心地校園裡讀書學習。她們以後，肯定也會留在這座城市謀生吧。如果可以的話，我真心希望她們也能夠在這裡有所成長，有所收獲，讓中心城成為她們的第二個故鄉。
但這座城市並不會憐憫她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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