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應淵麵不改色,答道“此乃正學先生所著文字,乃以藥石之說借喻治世。小人愚蔽駑鈍,實不足有以所教王爺,隻覺其言頗然。”
朱權輕輕歎了口氣,道“不錯,若得治其致疾之源、塞其禍亂之本,固可身安國泰。隻是本王心中始終有一個念頭縈繞不去,竟欲使世人無疾、天下無亂,不知世兄於此可有見教?”駱應淵微一沉吟,道“王爺心中所念至仁至聖,實是國士無雙。隻是萬物有則,疾痛屙癢從古自有,固非人力可絕,縱令堯舜禹湯複生,恐亦難遂此願。”
朱權緩緩道“不錯,我亦知此不過一場癡心妄想罷了。隻是陸象山有雲‘宇宙便是吾心,吾心便是宇宙。’隻須本心得明,何必求諸外物?有知其不可而為之者,故而得稱聖人。然聖人嘗雲‘無可無不可’,又雲‘君子之於天下,無適也,無莫也。’請教世兄,朱某當此之時,適耶?莫耶?”駱應淵默然片刻,道“聖人既言‘義之以比’,此乃天下大道,王爺亦當如是。”
朱權哈哈一笑,道“世兄所言甚得我心,果然虎父無犬子。”駱應淵道“小人愚瞽之言,豈足為教?班門弄斧,多乞海涵。”朱權道“焉有是理。”頓了一頓,轉向冼清讓道“七月望日中元佳節,宮主可要前往君山?”
冼清讓稍一遲疑,道“王爺寬仁大度,既已恩準道長離去,小女子複有何求?君山之會不去也罷。”朱權微微搖頭,道“此事本非老夫當管,早前我行之操切,此刻頗覺後悔。冼教主人中龍鳳,當年得承衣缽、名正言順,原是當仁不讓。宮主倘若有心逐鹿,一切但聽其便。”
寧王此話出口,嶽素、錢氏兄弟固然不明其意,景蘭舟等人卻皆聞言甚驚,暗道“王爺明明一心想廢去冼宮主、另立祝酋為教主,為何突然改口?莫非其中有詐?”
冼清讓沉吟片刻,道“妾身自知任重才輕,諸事但唯王爺馬首是瞻。”朱權點了點頭,歎道“隻是貴教高手眾多,旁人若有相爭之意,本王也難加乾預。眼下老夫另有一事,尚須勞煩宮主。”冼清讓道“聽憑王爺吩咐。”
朱權稍一遲疑,轉向駱玉書道“小將軍奉公憂國,自遼東千裡迢迢至此,本王深感欽佩。聽聞令妹早先不幸受傷,不知可好些了麼?”駱玉書道“多蒙王爺允準施神醫隨晚輩等參訪其師,舍妹已得林老前輩診治,傷勢大見好轉,敢勞王爺眷懷。”朱權歎道“施大夫醫術精深,更兼文采卓然,自他離去以後,本王常自想念。當日施先生說他本領遠遠不及恩師,若得林神醫屈臨寒舍,足可大慰平生。”駱玉書道“王爺禮賢下士,俊傑無不為用,何患宏才不至?”
朱權點頭笑道“這一件事雖說要偏勞冼教主,也和將軍有些乾係。”抬手拍了兩下手掌,須臾園子東首轉進一人,躬身道“王爺有何吩咐?”駱玉書、景蘭舟轉頭一望,正是上回見過的王府老仆薛忠。朱權道“你去把那人領來。”薛忠應道“是。”便即返身出園。
朱權待其離去,自琴案上拿起本書冊遞給駱應淵道“此書為本王舊日偶得,閒時每常觀讀,自覺獲益匪淺;如今轉贈世兄,尚乞哂納。”駱應淵雙手接過,道“愧承王爺雅贈,應淵感激不儘。”瞥見那書頁微微泛黃,封皮簽條上寫著《周禮考次稿》五字小楷,陡然間渾身劇震,顫聲道“王爺,這是……”
朱權撫須歎道“不錯,此便是正學先生所作《周禮考次》一書的親筆手稿。當年皇兄攻克應天,本王知方老先生終必不免,定會以身殉節,而以四皇兄之剛毅雄厲,恐將焚其書而禁其學,其後果不出所料。正學先生一代文宗,文章冠絕天下,每一篇出則海內爭相傳誦,實乃驚世之才。本王唯恐其著述不傳,搶在四皇兄下令抄家前從方府取出這本手稿。當時我懼怕被人發覺、引火燒身,未敢多拿其餘書稿,如今思來頗悔。”
駱應淵身子微微發抖,忽起身退開兩步,向朱權伏地稽首拜道“王爺高義薄雲,令正學先生手筆得存於世,應淵感戴莫名,謹代方氏宗族上下深謝王爺大恩。”朱權笑道“此書在朱某處終無大用,付之世兄正是得其所哉,何必客氣?”
在旁眾人見狀甚奇,暗想正學先生一本手稿固然珍貴,又怎能令駱應淵這等當世大俠如此動容?隻駱玉書、景蘭舟心知方孝孺與駱中原乃是生死之交,當年方孝孺殉國身死、族滅殆儘,駱中原雖得脫難,卻為此一生鬱鬱。二人見駱應淵如此看重這《周禮考次》手稿,並未多覺意外。
忽聽東首腳步聲響,薛忠領著一人朝涼亭這邊走來。待兩人稍稍走近,顧青芷忍不住一聲驚呼,道“你……你是樹海!”那人吃了一驚,問道“姑娘是誰,怎會識得在下?”隻見他膚色棕黃,須發微微蜷曲,正是駱玉書自關外一路追蹤南下的瓦剌使者樹海。
駱玉書心下亦是大為震驚,暗道“樹海在桐柏山遇襲重傷,被鬆筠道長和桐柏二仙設計將他救走,之後我與景師兄到南昌來請施神醫,卻發覺樹海藏匿於王府之中,當時我等便疑心寧王同無為教有所乾連,如今證實所猜非虛。隻是我二人上回造訪王府距今已有兩月,難道樹海竟一直留在此地?”
顧青芷性子雖急,心思卻也致細,知道此事不可多言,隻道“沒甚麼,你先前隨使入貢,我曾在京裡見過你。”樹海見對方既為王府賓客,多半也是公侯大臣之女,然則曾在京城見過自己並不希奇,便即不加多心,向朱權行禮道“王爺喚小人前來,不知所為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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