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間門被再次推開的時候,文竹已經給所有照片套上了預設參數,正在一張張檢查,有針對性地進行微調。
“洗好了?”
“嗯。”
趙曜頂著濕發,坐在文竹身後的床上,盯著她的電腦屏幕。
隔著屏幕看自己赤身裸體的照片本應是一件很奇怪的事,但文竹的拍攝呈現與色彩處理讓照片朦朧縹緲,不沾半點情欲。
身後不時傳來濕熱的呼吸聲,空氣中混著隱隱的水汽,文竹握鼠標的手頓了頓。
“你真的要睡我的床嗎?”
如果是真的,她要加快進度了,想到這裡,更加用心處理照片。
好一幅美男出浴圖就在身後,她看都不看,對著電腦屏幕看照片倒是殷勤。
“假的!”趙曜直起身,摸了摸文竹的頭頂,“早點睡。”
說罷,頭也不回去了隔壁。
事情發生得太突然,文竹一時沒反應過來。
須臾,她抬頭摸向自己頭頂,頭發帶著微微的溫潤,是他雙手帶來的觸感。
什麼毛病?老是像摸狗一樣摸自己。
文竹暗罵幾聲,繼續和剩餘的照片死磕。
推開門,趙曜一眼望見牆角的琴包。
那些關於音樂,關於從前的畫麵滾滾襲來。
這天晚上,趙曜的夢裡都是關於南遠的回憶。
他夢到趙文潔。
夢裡的趙文潔比現在要年輕一些,也瘦很多。她舉著小書包,站在家門口,對他說“今天可是你第一天上學呢?準備好了嗎?”
那時候她眼裡有光,笑得十分溫柔。
他夢到某個臉麵容有些模糊的老師,唯一記得清的,是有一雙溫暖的大手牽著他,用誇張的語氣說“hey,i’zoehat’syourna?”
他夢到幼兒園畢業典禮,學校租下了南遠大劇院的場地,聚光燈灑在他身上,他坐在燈光中揮舞鼓棒。演出結束時,趙文潔捧著鮮花送上舞台,說她為他驕傲。
他夢到某一年的元宵燈會,小小的他牽著爸媽的手擠在人群中,除了大人的衣角,什麼也看不見。下一個瞬間,他便被林啟山扛在了肩膀上。他興奮得手舞足蹈,“騎大馬咯,騎大馬咯。”趙文潔緊張地護在一旁,笑容滿麵,“慢點,彆動,再動你爸爸要扛不動啦。”
他夢到夏天的海,在陽光下閃閃發著光。趙文潔牽著他的手在海邊踏浪。那天很熱,但海水浸濕身體時很涼,他很快樂。
夢到這裡,他驀地醒了。驟然從快樂中剝離的感覺讓人失落不已。他垂頭喪氣地起床,他知道文竹在隔壁,想看看她睡了沒。
拉開房間門,卻不是文竹家的場景,而是記憶中那棟大房子。
奇怪?文竹家怎麼換風格了?
他踩著鬆軟的地毯,抓著木質扶手,順著樓梯往下。
寬闊的客廳隻開了一盞落地台燈,有個女人坐在沙發上,垂著頭,似乎在哭泣。她麵前的大理石茶幾上,橫七豎八放著幾個空酒瓶。
“文竹?”
趙曜走近那個人,扶起她的肩膀。
一張熟悉的臉赫然出現在眼前。
是趙文潔,以前的趙文潔。
她臉上的悲傷與眼角的淚光都太過真實,真實到趙曜忘了自己此時應該還在夢裡。
“媽?你怎麼哭了?”他關切的詢問。
聲音帶著小孩的稚氣。
“你怎麼醒了?媽媽帶你去睡覺吧。”趙文潔牽著他的手往樓上走。
他們家的樓突然變得好高好高,他們走啊走啊,走了好久好久,久到趙曜突然意識到,自己也許還在夢裡。
夢中夢嗎?
他已然清醒過來,卻仍困在夢裡。
“媽,我們去哪裡?”稚氣的聲音中充滿了疑惑與不解。
趙文潔深吸一口氣,仿佛要藏起所有的不安。
她慢慢蹲下來,望著孩子的眼睛,輕聲說“到了。”聲音裡帶著刻意的隱忍與柔情。
趙曜發現自己從上樓梯後,好像一直閉著眼睛。
聽到趙文潔這句話,他猛地睜開眼,在他腳下,整座城市猶如微觀世界般濃縮,一棟棟建築錯落有致,十分迷你;一條條車道縱橫交錯,行駛的汽車似蠟筆在畫麵上劃過,留下一道道流暢的線條。
這裡視線很好,但他不理解。
“我們來這裡做什麼?”
趙文潔眼裡沾著淚,她搖著頭,一遍遍說著“對不起。”
她那麼悲痛,那麼瘋狂,和素日裡溫婉可人的她完全不同。
“你放心,你下去了媽媽也會下去的,你不要怕。”
腳下的世界突然變成了吃人的煉獄,伸著手拖拽他。
那雙手伸過來的時候,趙曜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不,害怕的是10歲的趙曜,18歲的趙曜並不害怕。
他知道自己在夢裡,隻是苦於醒不來。
那就掉下去吧,也許因此就醒了。
但他沒有掉下去,掉下去的是趙文潔。
他看著她一點點遠離,心中的哀痛無可複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