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曦沐掛掉了旅館前台的電話,回到房間裡,曾澗峽一人坐在窗邊,借著昏黃的燈光看著當天的報紙,南苑的戰事並不樂觀,但讓他憂心的事情遠遠不止這一件。
曾澗峽眉頭緊皺,眉間的“川”字看來又深了些。周曦沐想起清華的同學們背地裡都戲稱“曾澗峽”為“魯迅先生”,因為曾澗峽麵龐生得刀削斧鑿、頗具棱角,加上平日裡不苟言笑,“橫眉冷對”的樣子與魯迅先生真的有幾分相像,加之唇上也有濃黑的胡子,就更加神似了。
曾澗峽教授在清華是頗有名氣的,有三個原因,一是課講得好,身為哲學係的教授,他對各種哲學流派如數家珍,不僅如此,他還對宗教有頗為精深的研究,所以聽他講課往往旁征博引、舌燦蓮花,特彆享受。二是出了名的不苟言笑,曾教授上課的時候幾乎不笑,十分嚴肅。你想給他講個笑話逗他,他不僅不笑,反而要給你挑出笑話中的邏輯漏洞,這使得學生都有些怕他,其實你如果大膽請教他,他向來是知無不言、言無不儘的。三是對妻子出了名的寵愛,曾澗峽的妻子阮媛在戀愛時便身患肺病,因身體太弱不能生育,曾澗峽不顧家人反對義無反顧地跟她結了婚,婚後對妻子的照顧體貼入微,白蒔芳也經常對周曦沐說羨慕阮媛,周曦沐直言自愧不如。
因為曾教授看似拒人於千裡之外的性格,且兩人雖都是人文學科,但畢竟專業不同,而周曦沐初來乍到,對曾澗峽雖然多有尊敬和欣賞,但並無交集,可誰知有一天曾教授主動找他一起吃飯,說了圖書南遷的事情,希望周曦沐一起參與。因為這是一樁對學校、對國家都非常有意義的工作,周曦沐自然欣然應允。深入交往之後,周曦沐才了解到曾澗峽看似冰冷的外表下有一顆敏感、纖細又善良的心。
周曦沐把外衣脫下來,準備洗漱,看到曾澗峽的目光追隨者自己,欲言又止,不禁啞然失笑,他肯定是擔心耽誤了他的婚姻大事,覺得對不起自己。
周曦沐猜得一點也沒錯,此刻的曾澗峽頗為後悔。
雖然東北三省淪陷了,可是華北的局勢一直還算穩定,誰知道“七七事變”突然就爆發了,學校裡還有幾批重要圖書和設備沒有運出,各學院的老師都加緊清點,能運出一批算一批。今天本應該把最後一批運完了,誰知道卻出了岔子,隻能明天再運,而明天,正是周曦沐大婚的日子。
看著曾澗峽為難的樣子,周曦沐斂去笑容,率先開口。
“我已經跟蒔芳說了。”
“她怪你啦?”
“可不是嗎?劈頭蓋臉一通罵。”
曾澗峽吃驚地看著周曦沐那個委屈的樣子,一時間不知道說什麼好。
“……實在抱歉,要不是我拉你跟我一起……”
周曦沐一把拉過椅子,坐在了曾澗峽的對麵。
“曾兄,我跟你開玩笑呢!”
“這麼說,她沒怪你?”
“你又不是第一天認識蒔芳,就算她真的生我氣,又怎麼舍得罵我呢?”
“那她到底生沒生氣啊?”
“曾兄,我們認識雖然才不到兩年,但你是看著我和蒔芳相識相愛的,蒔芳跟我一樣,都覺得我們現在做的是一個十分可貴的事情。尤其是七七事變爆發之後,我更是覺得學校幾年前就將圖書設備南遷的決定是多麼的英明,我很慶幸你能介紹我參與這個工作。國破何以家為?現在局勢亂成這樣,我們這些當老師的,怎麼能不有所籌謀?我們運走的那些書,將來是花多少錢都買不到的!為了圖書南遷我們一起奔波忙碌了好幾年,我特彆慶幸自己可以一開始就參與其中,為保存清華的學術資料出一份力。我做事喜歡有始有終,我們一起把這件事圓滿完成吧!”
周曦沐平日裡跟曾澗峽嘻嘻哈哈慣了,突然這麼掏心掏肺說了這麼多,曾澗峽的眼眶不由得濕潤了,周曦沐裝作沒看見似的,從椅子上站起來,從暖壺裡倒出熱水,把毛巾按在熱水裡。
“再說了,我們都已經把站長打點好了,明天肯定會順順利利的,我一點也不擔心,曾兄你現在唯一要做的就是早點睡覺,明天婚禮上我還等著你這個證婚人上台發言呢!””
“蒔芳好眼光啊,覓得一個好郎君啊!”
“嗯嗯,曾教授這句話說的十分客觀嘛!”
“我這個無神論者學了一輩子哲學,可是在這種時候我還是隻想說一句,求老天爺保佑明天一切順利吧。”
大暑剛過去沒幾天,蟬鳴聒噪,火車站旁的小旅館三教九流什麼人都住,夜深了隔壁喧嘩聲仍舊不斷,還不時傳來嬰兒啼哭和父母不耐的咒罵,房間裡時時散發出一股異味,加之兩人心裡都壓著事兒,周曦沐和曾澗峽顧不得講究,著外衣而臥,卻遲遲難以睡去。
周曦沐躺在一動都會吱嘎作響的床上,因為他身材頎長,在短小的床上雙腿不能伸直,隻能蜷著睡,實在不是很舒服。月光從窗口照進來,照亮了他硬挺俊秀的麵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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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曦沐難以入眠,不是因為這不舒適的床榻,而是因為這過於沉重的心事。
從眼下局勢看來,北平肯定留不得了,他隻是不知道何時離開,他實在覺得對不起他的蒔芳,之前他在牛津留學三年,她就等了三年。剛剛回國一年多,本以為終於可以過和和美美的小日子,眼下看來又要奔波流離了。
一九三七年七月二十八日,農曆六月廿一,這個日子是兩人的雙親一早就定下來的,明天這個日子終於要到來了,他終於要娶到他心愛的蒔芳了,周曦沐帶著甜蜜、慌張又略帶酸澀的心情,回憶起他們的過往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