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陛下說了幾件事情。”李由把皇帝請李斯寫隸書範本的事情說了說,看到父親沒有不悅之色,又小心翼翼的把修法的事情說了出來。
李斯半晌沒有作聲,然後歎息了一句“陛下和先皇帝,不一樣啊。”
李由也有點感歎“兒子也覺得,陛下雖沒有先皇帝的睨視一切的氣概,卻更精細和務實。”
“那依你看,陛下與公子扶蘇又有何異同?”李斯突然問道。父子兩人談論皇帝本是大忌,好在身處私宅,婢仆也都打發出去了。
“大公子仁善,”李由說道“沒有先皇帝掃清一切障礙的豪氣,更關注百姓民生,更似守成之君,性格上有一點文儒之氣,對先皇帝一些強勢的做法有自己的看法,殺氣不足。先皇帝不也為此而把大公子發到北疆軍中去曆練了嗎?”
“二世皇帝登基以來,你沒有見過幾次。依你今日麵見陛下後的看法,陛下與公子扶蘇又有何異同呢?”李斯不動聲色的繼續問道。
“之前的陛下,和兒子今天所見的陛下,似大有不同。今日所見的陛下,所想的事情似乎很多,剛才兒也說過,精細而務實,不甚在意顏麵。與大公子相比……”
李由沉吟起來,“兒子無法比較,也是兒子與陛下接觸太少,隻能從陛下所發詔令來看。兒子感覺,陛下做事甚為果決,有自己的意誌,也能照顧臣子的想法和顏麵。陛下所想之事,不單是從君權角度考慮,而是從整個社稷角度去想。沒有大公子那種一望而知的謙和,倒是多少有一點先皇帝的氣概。好象……好象是先皇帝與大公子的折衷。”
李斯不說話了,陷入了沉思。
“大人從陛下登基以來一直在朝堂之上,兒子可否問問大人對陛下的看法?”李由觀察著李斯的表情放低聲音問道。
李斯長籲了一口氣“先皇帝遺詔陛下接位,是我們當初都沒想到的,為此宗室中還鬨出了巨大的風波。陛下恐怕也沒想到,自信不足而恐懼,所以東巡時發作,幾乎把先皇帝子嗣屠戮殆儘以強撐門麵,說明陛下還是好顏麵。”
“其實宗室鼓噪,陛下不理不睬,諸公子公主又能如何?也是因為陛下對朝政無自信,所以儘皆依仗親信之人,趙高也因此得以架空陛下,誘使陛下耽於玩樂。前數日突然陛下由甘泉宮輕車返歸,然後的陛下突然風格大變,為父也就……”李斯有些黯然的搖了搖頭。
李由也歎了口氣。
“不過陛下對我李家已經算是聖眷甚隆了,看看趙高,直接就給貶到山東最邊遠之處去了。為父雖然被陛下迫辭丞相,但你被調回任廷尉,為父尊太師得食邑,還賜宮為府……”
李斯臉上露出複雜又帶些感恩的神色,“一鼓作氣拿下為父和趙高,當初先皇帝駕崩時的兩個隨扈之臣同時離開朝堂,陛下的果決和之前天壤之彆。當初先皇帝親政的時候,趙太後圈禁宮中,仲父呂不韋迫回封地自儘。如今陛下要親政,為父隻是辭相,你還被提升。陛下不但仁慈,還一下變成具備很強的自信。所以,為父雖然致仕,並不敢對陛下有所怨懟。”
“大人所說讓兒子也覺得,陛下確實仁善,並不輸於大公子。”李由點頭讚同道“陛下讓兒子與大人一同修律,明言廢止肉刑,死刑隻留斬、縊,此恐即便是大公子登基也未必會如此。”
“隻是陛下一直憂心山東會亂,憂心大秦悍卒不能鎮製,一心想要先保關中,這與先皇帝相比又顯得缺乏底氣了。雖然從各郡日常的奏報看,山東確有不穩的跡象,但為父尚不覺得已到必須先保關中的程度。你既然從山東回來,你覺得陛下的想法如何?”李斯帶著疑問的目光看著李由。
“大人,山東局勢確實不樂觀。”李由如實的說道“陛下的擔心是有理由的。而且,兒子今日麵君時在想,陛下又是如何認為山東將亂呢?陛下可不像兒子一直在山東接觸實情的。”
“以你的看法,山東現在的局勢如何?”李斯盯著李由說。
“三川郡尚好,兒子不是自誇理政優異,而是三川郡在先皇帝親政之前就已經納入大秦版圖了。隻是兒子從由經過三川郡轉進的賦稅、役夫、刑徒中了解到情況看,山東各郡的壓力已經快到崩潰的邊緣,百姓的怨氣極大,已經開始出現匪盜增加的情況。據兒子估測,一旦有人振臂一呼,很可能會出現遍地反旗的情況。”
“泥足之民造反,縱有百萬,又如何與大秦鋒銳抗衡?這是為父對陛下保關中策略的不解之處。”李斯眼中掠過一絲輕視。
“不然,大人。”李由苦笑了一下,“若隻是百姓舉旗,確非大秦百戰鋒銳的對手,怕就怕六國舊族趁勢而起。當年先皇帝氣概恢弘,對舊族毫不在意,也導致這些異心之類未被清除乾淨。如果山東真的亂起,故遺族們會放過這個機會?庶民不足慮,然六國舊族中卻有許多知戰、善戰之人,這些人才是大秦的心腹之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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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斯聽李由這樣說,若有所思的喃喃言道“陛下申明先保關中的策略時,也說過是想要讓這些借庶民之怨、行複國之事的遺族自我顯露。也罷,如果大秦能夠度過這段時日,或許會比先皇帝之時更加穩固吧。”
李由讚同的點點頭“也許,看陛下的方略如何繼續了。陛下讓兒子與大人共同修律,也是著眼於長遠。不知大人對修律之事……”
“為父怎會讓你為難?”李斯笑了起來,“為父雖然依舊認為,以法治民乃是國家強盛之源,嚴法才能出順民。不過既然陛下讓你主修秦律,你就按照你的想法放手做吧。至於為父所不讚同修廢的律法,你將為父的意思注解於旁,讓陛下和公卿們去決斷。陛下給你、給我們李家一個機會,我們不順應陛下之意,那就太不知進退了。”李斯語氣中含有一絲蕭索的意味。
“大人不必如此。”李由勸慰道“大人已經古稀之年,也實在不宜再過辛勞於政事。陛下也沒有忘記大人,這不,隸書範本和修法之事,都仍在借重大人之能嗎?”
李由說著突然想起一事“阿翁,陛下在論及第一等律法時,曾言說‘大秦無封王,否則即便王國內也必須堅決實行。’大人覺得,陛下此言中,會不會包含再啟分封的意思?”
“這個……”李斯也覺得有點拿捏不定,“陛下隻有總角之齡,你認為陛下會如此隱晦的表達什麼意思嗎?”
“兒子也是說不準。”李由猶豫不決,“陛下年歲是不大,應不至於有如此心機。隻是兒子在與陛下奏對之時,驚異於陛下的思路,已然完全忽略了陛下的年齡。所以……兒子隻是想,大人於先皇帝之時是堅決反對分封的。萬一若陛下提及分封之事,兒子要如何奏對?”
李斯沉默了半晌,然後輕輕說道“為父參政數十載,朝堂中一直未曾有意結納其他朝臣共同發聲,而一向以先皇帝的馬首是瞻。即便向先皇帝建言,也是先揣測探查先皇帝的想法而後定。”
“單從政事上看,分封分權,不利集權,不利稅賦集於朝廷統一運用,為父認為會有損大秦強權,還會產生封王反叛之隱患。為父探知先皇帝亦是如此看,所以為父敢於堅持。但如若今上意欲分封,你可在單獨奏對時試探陛下口風,再和緩的闡明己見,卻不要在哪怕僅僅隻有公卿的朝議時表露於陛下不同的態度,更不要在大朝會時與陛下擰著乾。”
李斯帶著一絲苦意笑笑“如果陛下真的堅持分封,你可考慮一些儘量彌補分封缺陷的方略向陛下建言。不僅是分封,若有其他政略上與陛下相左,也都應如此。新君登基,近日又有如此之變,你乍入朝堂,需適當觀望。須知伴君如伴虎,在朝堂之上萬勿做直臣,而要做智臣。為大秦臣子要為大秦理政,但也要顧及家族的利益才是。”
李由向李斯深深一拜“阿翁金玉之言,兒子記下了。”
“一朝天子一朝臣,你看著吧,以後朝堂上會出現許多新麵孔的。”
李斯自言自語了一句,又對李由言道“諸子百家中秦國一向以法家治國,先皇帝更是讚同嚴刑峻法治民。而從陛下讓你重修秦律的角度上已經說明,無論是大公子之仁,還是陛下之仁,都勢必會有其他學說被引入,或孔孟、或黃老。但無論哪家,法不可輕廢,這一點還是要儘量堅持的。”
“山東不穩,或生民變,陛下也是在想各方麵的辦法安撫百姓。法也是因時而變的,一味的強壓,總有壓不住的時候。這一點兒子覺得陛下是對的。”
聽到李由的話,李斯倏的抬頭望向李由。
“看來,你和陛下的想法比較一致。”李斯盯著李由看了一會,臉上露出欣慰的笑容。“想必陛下對你今日的奏對也是比較滿意的,這對我們李家是好事。為父剛說過一朝天子一朝臣,為父退了,你就是李家在朝中最有地位的臣子。為父既不想我們李家衰落,也不想阻了你的仕途,所以你做事的時候不必太以為父為慮,維護李家的興盛才是你的責任,為父一樣也是要以家族為重的。至於政事,能堅持才可堅持,否則人離朝堂,還如何去堅持?結果更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