酈食其發現,有一條小漁船在他們一到澤邊開始向南行進時,就在澤上遠遠的並行,在他們快到村口時,那條小漁船突然加快了速度,很快就進到被村落的房舍遮住的位置看不見了。
他提示叔孫通注意,叔孫通倒是毫不在意“食其兄,此處漁戶大多又可稱為匪戶,往往按村落聚集成群,有時則是近旁兩三個村落為一夥。彭越這一夥,核心的就有百人以上,乃是剛剛咱們經過的那個村舍和前方另一個村舍共三個村舍的漁戶聚集在一起,算是澤邊很大的一夥。”
兩人在車裡現在都站著,挨得很近,不時因道路顛簸相互接觸。叔孫通有意無意的碰了碰酈食其,繼續說道“雖然整個大野澤的各個匪夥關係鬆散,並非一人統領,但相互之間也有很強的聯係,如果遇到官軍捕盜,澤內燈火傳訊,瞬息就可聚成數千乃至上萬的大夥。除非動數萬兵卒殺光或完全遷走澤邊漁戶,否則無法儘絕澤匪。在他們看來,兩輛車不是什麼大事,既不會有太多金資,也不會是官軍耳目,所以隻是略做防範而已。”
進到村中後酈食其發現,說是村子,實際就是沿著湖澤水岸的兩排院落,中間一條土路。
院落都是獨立的,都沒有兩個院落共用一堵院牆的情況。院門大都開著,能看到院內大多晾曬著漁網,空氣中飄散著魚蝦的腥氣。中間路上,一些鵝鴨搖搖擺擺的晃悠著踱步,幾個曬得像黑煤球一樣的孩子吵吵嚷嚷的揮舞著樹枝在追逐。有些院門偶爾探身出一位婦人,看到車馬進村也並沒有露出驚異或者好奇,完全是無視的態度,隻是當某個孩童站在恰好可能被車衝撞的位置,才喊兩嗓子讓他們避開。
和諧安寧的小村莊,完全沒有半分“匪巢”的樣子。
兩輛車一直穿過村子,快到另一端村口時才停在了一個與村內其他院子彆無二致的院門前。
叔孫通下車走到門外,見院門半掩,就衝著門裡喊了一聲“彭越,越小兄,在家嗎?”
隻聽得院內傳出了腳步聲,一個是快步走動的聲音,一個則是孩童跑動的聲音。院門一開,一個烏溜溜的小腦袋先伸了出來“誰呀,誰找我阿翁?”
看到院外的兩輛車和幾個人,小家夥愣了一下,哧溜一聲又縮了回去。
叔孫通對著酈食其笑了一下“這孩子都這麼大了,上次我來的時候,他還不太會走路呢。”
說話間,院門大開,一個抱著孩子的年輕婦人走出門外,看到叔孫通愣了一下,馬上就露出了笑容“這位……這位不是叔孫先生嗎?幾年未見,先生還是老樣子沒變啊。我這兒抱著小娃,就請原諒不能給先生行禮了。”
叔孫通拱手向婦人行了個禮“不方便就不要多禮了。”
看著剛才先跑出來的孩童在婦人身後露出半個小腦袋,眼睛溜溜的望著他,叔孫通又笑了“仲的伯子都長大了,日月如梭啊。弟婦,仲不在家中嗎?”
彭越,又名彭仲,也有說彭越字仲。
彭越的媳婦搖搖頭“他去澤中打魚了,不過也快歸來了。哎,你看看我,怎麼光站在門外和先生說話,快請進來,車也趕進來吧。”
“那就勞煩弟婦了。”叔孫通回身吩咐了禦手和甲衛一聲,與酈食其一道跟著彭越妻走了進去。
主屋很大,屋內容納二、三十人毫無問題,所以屋內隻有彭越妻和叔孫通、酈食其三人時,就顯得格外空曠。
彭越妻把兩人讓入屋中在客位坐下,自己先把懷中的娃兒放到一個搖車內,然後告罪一聲,出去燒水待客。
酈食其坐好後看了看屋內,非常簡樸,也沒有什麼陳設,側麵牆上掛著幾套蓑衣竹籬,牆角有兩隻鐵質魚叉比較顯眼,因為這時代鐵製品是要比青銅製品還昂貴的,顯示出了彭越與普通漁夫的不同。在另一麵山牆上則掛著一個違禁品一把臂張弩!旁邊還有一個皮製的箭袋,插著七、八支箭矢。
酈食其望了叔孫通一眼,叔孫通瞥了瞥弩箭,搖著頭笑了“這個彭越啊,還真是膽大妄為,這樣的東西就這麼大刺刺的掛著。”
彭越妻燒好水提了進來,拿出幾個陶碗,擺放在兩人麵前的粗墩上,倒上開水。
“兩位先生莫要嫌棄,遠途而來,家貧無所待客,就先喝碗湯潤潤吧。”
叔孫通笑著拱了拱手,“某與仲如兄弟一般,何須客套。”
端碗衝酈食其一示意,自己先邊吹著熱氣邊慢慢地飲了一小口。酈食其一向是飲酒不喝水的,這時也隻能先端起碗來做做樣子。
彭越妻側跪於主位一旁,問叔孫通“先生此番又是遊曆而由此過往?”
叔孫通放下碗,捋了捋胡須“非也,此番通是專程來拜望仲。”
他衝著酈食其抬了抬手,“這位是陳留高陽的酈食其先生,聽通說及彭仲,也甚為有興,因此隨通而來,要見識一下豪傑。”
彭越妻抿嘴一笑“仲算什麼豪傑,不過是野澤中一漁人,有一幫好兄弟罷了。似兩位先生這般識文斷字、閱遍群書的人,才是世間的大才。仲也就是空有一身氣力,粗鄙武夫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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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弟婦這可是過謙了,如此貶低仲,不怕仲聽到了不快嗎?”叔孫通很隨意的打趣著,也是向酈食其顯示自己與彭越一家關係的親密。
“他不快又能怎樣?還打女人不成?”彭越妻撇撇嘴“彆看仲粗魯不文的樣子,打女人這種事情,自我嫁入他家,他還從沒做過。”
“最近,仲有沒有和他那些兄弟,在澤中討過生活?”叔孫通轉了轉陶碗,吹了幾口。
彭越妻快速的斜了一眼酈食其,歎了口氣“現在各處匪盜都增加了很多,庶民生活也不易而無甚財帛,行商甚難。就算有,商賈亦不敢單獨長途行走,往往是幾夥聚成商隊,過澤則雇用大舟並有衛護。仲也感這樣的世道下行商亦不易,動了惻隱,所以倒不似過往那般行事了。有些商賈聞聽過仲的名號,乾脆雇傭他和那些兄弟做護衛或奉上保資,最近經常是以這樣的方式得一些財帛度日。”
原來,彭越這幫在大野澤為盜的人,並不是聽說哪兒有肥羊過境就衝過去殺人越貨雞犬不留,而是采取收保護費的方式。你如在入澤前就通過澤邊村民前來商談,保護費不過貨值一成。水上截住商船,若未曾向澤邊村民“報備”並來商量保資,則會抽三成,不會讓你沒錢賺,就是揩你一層油。
當然了,如果商賈要武力反抗就沒這麼客氣了,直接掠走全部貨物不說,所有商船的人都捆好裝袋丟入船艙,然後鑿開船底,就此人間蒸發。
也有聽說什麼地方有為富不仁之家,帶上幾十兄弟們悄悄摸而去,儘搶浮財呼哨而歸。隻要不反抗,就不殺人。這類被搶的富戶往往距大野澤百裡甚至更遠,就算你猜到是彭越做的,可沒有證據也毫無辦法。
搶來的東西中凡是比較惹眼的都被藏到澤中,到彭越家中來查抄,也就是眼前這個家徒四壁的樣子了。
幾人正在閒聊著,彭越那個大小子跑了進來“阿母,阿翁靠水停舟了。”
叔孫通一聽站了起來“仲回來了,我去迎一迎。”說著對酈食其略略拱手,就走出屋門向房後轉了過去。酈食其和彭越妻也都站了起來,走到屋門外。
少頃,就聽得房後粗獷的大笑“哈哈,叔孫,什麼好風把你吹到大野澤上了?”
數息的功夫,就見一個麵色黝黑的英武壯夫,一手扯著叔孫通的胳膊,一手提著一個兜著十幾條魚的漁網,從大屋側麵的夾道走了出來。
看到酈食其後壯夫稍稍頓了一下“叔孫,這位是……”
叔孫通拍了拍彭越的後背“進屋再說,進屋再說。”
“善,那就進屋再說。”彭越把魚往老婆手裡一塞,用另一隻手扯住了酈食其,“來來,咱們都進屋。”
那十幾條魚個頭可不小,看起來足足有四、五十斤(秦斤),可彭越的老婆也不含糊,很輕鬆地拎著就奔側房而去了。
進到屋中,三人坐下,還未及說話,彭越妻又走了進來,歉然一笑,整個端起放著小娃的搖車從側麵的屋門進到後麵。
“叔孫,”彭越向酈食其抬手,“給介紹一下這位先生如何?”
叔孫通先向酈食其拱了拱手,然後才對彭越說“這位是陳留高陽的酈食其先生,不知道仲是否聽說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