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餘收起嬉笑“臣公豪氣,我不如也,然臣公雖豪,卻不解大將軍之心矣,此閭左,欲為王。”
武臣倏的把頭轉向陳餘“何處可看出?”
陳餘冷笑道“說日後方略,大將軍無甚興致,然其親信胡武來報郡府複修方式,那個軍師蔡賜莫不按王宮規格教之,什麼大堂不足高,當推而重築,所以周邊房舍應如何配合大堂新高度,房屋規製、屋瓦如何燒製等。說及此等事時,大將軍就故意用話題引我等相談,避免我等過於注意軍師和胡武的談話內容。某雖假作專注聽大將軍言,一隻耳朵早就放到軍師案頭了。”
張耳輕輕的搖頭“昨日即有友人悄悄告知,市井中忽然就出現了一些謠言,暴秦苛政,張楚亡之。明麵上是說暴秦的苛政靠張楚軍消滅,但為什麼要說張楚亡之,而不說亡之張楚?”
張楚亡之,由張楚將其滅亡。亡之張楚,張耳的意思是亡秦暴政並張大楚國。顯然張耳是認為陳勝要自己稱王,並以“張楚”為國號了。
武臣默然。
張耳歎息一聲“臣公還記得破城前某所言乎?不幸言中矣。”
武臣很勉強的露出一個笑臉“初見大將軍時,某就為其折服,如何反秦似早有定計在心。現已實現第一步,得一郡為基本。大將軍雖為閭左,卻識字好讀,並非普通閒民。文公當時卜筮大將軍當貴,所以大將軍稱王也應屬正常吧。既然大將軍想要稱王,我等不妨共助之,其願達成,則應可謀劃今後方略了。既然為王,則一郡之地也將不足其心,可藉此北進函穀,西下南陽,圖滎陽,謀趙地,連葛嬰所縱橫之泗水、九江之地,成一廣大王國也可期待了。”
張耳拊掌“臣公真有胸懷。”
他麵色一轉而肅然“可是臣公可想過,若閭左為王,故楚舊族又當何感受?彆的不說,某聞項燕後人尚存,大將軍頂項燕之名而舉旗,又自立為王而不尋楚王族後人扶立,如此一來,項氏顏麵何存?且閭左為王,則所歸附者將儘為庶民,士子反而會被鄙視,這樣的國,可久存乎?若另有豪傑於楚地反,扶立楚王後人或三閭後人為王,大將軍將如何自處?以大將軍閭左之身,又無士人輔佐,其目光必短淺,且會早早的就開始享樂。臣公如何考慮某不知,若某一直輔佐這樣的大將軍,死期不遠矣。”
武臣強撐出來的笑容消失了。
陳餘接著張耳的話繼續說“臣公,若大將軍深謀遠慮,欲結更多英豪之力先倒暴秦,則當緩為王而立王族後人。待有足夠實力,率先攻入關中滅秦,那時逼迫所立王族後人禪讓而自立,又有何人敢違逆?若能這樣,就算是閭左又有什麼關係?然大將軍才得一郡便飄然,目不及長遠,不是能長久輔佐的人。臣公,我等當有謀劃以應對才是。”
武臣麵色中還有些掙紮“你二人既然看的明白,何不諫言大將軍?若能使其翻然而悟,也是儘心輔佐之道,大將軍或可感念我等忠誠而善待。”
張耳很堅定的說“現下大將軍並未明言欲為王,欲諫亦無機會。若大將軍陰使他人勸諫稱王,某必當堂陳說厲害,以期消大將軍之錯念。此時與臣公言此,是表示某與餘,願與臣公共進退。所以,若大將軍扶立王族,我等可儘心輔保。但若大將軍堅心自立,我等也需有一個應對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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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臣的臉色略微舒緩了一些,拱手向張耳和陳餘施禮“某甚為感念二位之心。好吧,耳公有何應對之策先說說吧,某願意恭聽。”
張耳一笑“臣公還記得文公於大將軍赴靳時所作卜筮否?”
武臣恍然“北方?”
“然也。”張耳向北偏東的方向一指“臣公大貴,應在北方。耳與餘,北方大吉,應和臣公同向北,共謀富貴。這是文公當時的原話。所以某思,大將軍稱王後文公必請一師向西北而圖關中,另會派一師向滎陽以斷秦師糧秣。而臣公此時可向大將軍請一師,北圖燕趙地。這樣有三個好處,一則為伐滎陽之師的東方屏藩,二則得趙地後可西向穿過太行至太原,再南向關中,與文公之師相互呼應。三則嘛……”
“躲離可能的是非之所,萬一發生變故也不及吾身。”武臣燦爛的笑了。
秦二世元年八月十日。
鹹陽宮,大朝會。
丞相馮去疾率先奏報,泗水郡反賊陳勝率張楚軍已破陳郡郡治,郡丞陣亡。至昨晨消息發出之時,賊勝已經將陳縣周邊各縣鄉占領,占陳郡轄領的四成,並在繼續擴展中,張楚軍同時蠱惑百姓招納兵源,人數已激增至十萬。
這個消息一出,加上這兩日丞相府的早已通報陳縣淪陷和市井中的相關傳言,朝堂上立即亂了窩,大臣、博士們紛紛進言,要皇帝早做決斷,派出秦軍去掃蕩反賊。
丹陛禦座上的胡亥依舊是那副死樣兒,看下麵如此群情激奮的樣子,就有氣無力地讓太尉馮劫拿個主意。
馮劫也不含糊,當即提出抽調北疆邊軍十萬,會合中尉軍三萬,出山東剿賊。
此時廷尉李由跳了出來,說抽調北疆軍一是削弱防範匈奴人的力量,二是時間上連準備帶行軍需要一個多月,等他們到了函穀關,恐怕三川郡都被反賊占據了。
他的建議是將上黨、河內、三川、穎川四郡的郡兵集於穎川郡內,同時發三萬中尉軍至三川郡和穎川郡交界處後備。這樣一方麵形成保護關中的屏障,另一方麵擇機進剿陳郡的張楚軍。
馬上又有大臣跳出來,指責李由名為屏藩關中,實為欲保他自己經營多年的三川郡……
同日,陳郡郡衙,張楚軍將帥齊聚一堂。
今日陳勝將周邊縣鄉的三老都邀請到了陳縣,名義上是與張楚軍各將帥一道,共商驅逐暴秦官吏,以及之後如何更好地治理陳郡,善待百姓。
結果,該談的並沒談,蔡大軍師的開場白剛說完,就有陽城陳勝所在鄉的三老蹦出來,直接懇請陳勝稱王“將軍披甲執銳,討伐無道,鏟除暴秦,重張楚國,論功當王。”
接著,其他好幾個三老也接連蹦上台麵,有人甚至痛哭流涕的把陳勝當作勞苦大眾的大救星一般,懇請陳勝稱王!
武臣已經有了心理準備,所以麵色不改,他看著周文措手不及、張口結舌的樣子甚至有點兒可憐他。
等一眾三老“懇請”完了,張耳實踐了他的諾言,站了出來,勸諫陳勝不可稱王。他把稱王後會引起故楚遺族的反感、影響團結楚地各階層人士合理共同反秦的道理一一列了出來,但是有關項氏可能的反彈他沒有說,不然大將軍就太沒麵子了。
張耳說完,蔡賜慢悠悠的開始反駁張耳,不過理由都空洞無物,無外乎說陳勝高舉反秦義旗,率先推動了大秦的倒台,是山東反秦的領袖級人物,如果稱王,會獲得山東大地上更多百姓的擁戴,能夠進一步壯大實力,與暴秦相抗衡雲雲。
武臣一直沒有說話,冷眼觀察陳勝的表現。
三老們懇請大將軍稱王時,陳勝是一種麵無表情的狀態,或者說,是一種極力克製自己的興奮,自認為是麵無表情的狀態,武臣能從他微小的坐立不安中看出他心中的期盼。而張耳慷慨激昂的勸諫大將軍不要立即稱王時,陳勝則是表麵上露出了微笑並頻頻點頭表示聽到了,而眼神卻變得越來越陰鷙,並且時不時的就掃視一下陳餘和武臣自己,弄得武臣也不得不裝出對張耳言論不感興趣的樣子。
看到陳勝的表現,武臣隻能很無奈的接受了張耳的結論,陳勝自己非常想稱王。
鹹陽宮。
皇帝終於對大臣們的唇槍舌劍厭煩了,一拍禦案“小小毛賊,就算占了朕的一郡,還是小小毛賊,能掀起什麼大風大浪?既然卿等拿不出可行又得所有大臣都認可的主意,此事容後再議。”說畢起身,一甩袍袖下了丹陛,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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