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賈繼續用那風輕雲淡的態度敘述著“陛下詔曰刑徒於軍中就是卒,可以軍功抵刑期,軍中一載可抵刑期一載,刑期抵儘則與庶民從軍等同相待。所以,郡尉也可認為秦銳就是正規秦師。陛下嚴禁秦銳軍中歧視刑徒,否則必施嚴懲。”
“客卿至此是欲調百越秦軍回返,既然秦銳軍強悍,陛下以其掃滅山東所有叛亂即可,又何須囂手中這些老卒?百越之軍一歸,當初所流之血豈不白費?”話題又重新回到老路上,不過此時任囂的語氣已經不是剛才的冷漠,而是有了商討的意味。
“郡尉出自鐵鷹銳士,是老秦的百戰之士,賈也不與郡尉兜圈子。”陸賈收回了觀賞戰利品的目光,望著任囂“北疆軍二十餘萬駐守九原、雁門、雲中、北地一線,非是不可入山東平叛,而是陛下的長遠目光。陛下言,北疆軍一離,匈奴人必定會重回河南地,再要把他們趕走又需一場大戰,耗費無數。而且,河南地豐沃,既可遊牧,沿河水之地亦可農耕。郡尉說二十萬入函穀之叛軍被儘皆坑殺,賈所得朝堂密訊則是有十數萬俘卒被陛下遷往九原屯耕,要在九原北邊為大秦再開出一片糧倉。所以,北疆軍不可動,從任何角度權衡都不可動。”
陸賈看了看任囂的反應,顯然十幾萬降卒未被真正坑殺讓他的眼角抽動了一下“北疆軍不動,秦銳出山東平叛,關中則空。郡尉不知聽說了沒有,代郡、太原郡兩郡叛,趙武安君後人李左車以發兩郡築太行關隘的刑徒組軍,自立為代王,並出兵九萬欲奪霍邑入關中,為輔王,就是公子嬰所阻,傷亡數萬後退回太原郡。”
“所以關中空虛是不行的,陛下因而征發了五萬奴生子。不過郡尉明白,征發奴生子就動了宗室貴胄與鹹陽富戶的利益,現下關中有威脅時尚不至患,長久為之關中則不穩。關中四關,武關道和函穀關都需重兵守衛,鹹陽現在陛下連宮中的內侍都拿出來組建了一支鐵壁軍,百越十數萬老秦人,難道不應為守禦大秦根本之地做些事情嗎?”陸賈的目光中的淩厲一閃而逝。
“秦銳兩場大戰就平滅叛民四十萬,若秦銳挾大勝之威,儘速掃平山東之亂,這些事情不就解決了?又何須從數千裡之遙調回百越之軍?”任囂沒有直接回答陸賈的話,而是繞了個彎子。
陸賈心中暗樂,任囂說出這種話,說明他在自己剛剛到來時的那種抗拒態度已經軟化,現在開始為自己的勢力作謀算了,這就是討價還價的開始。
任囂確實心中鬆動了。一方麵從陸賈的話語中他已經可以確認,這個二世皇帝不是昏君,一點都不昏,甚至還有些小狡詐。一幫刑徒拉上戰場當人盾,赦了罪又如何?還是人盾。可皇帝卻用軍功抵刑期恢複庶民身的前景吊著他們,這一來這幫東西還不馬上就變成殺坯?軍功不是人人可得,皇帝又說當一年兵就抵一年刑,為卒期間不被歧視,在軍中服刑還不當刑徒看,還有機會獲軍功抵刑,軍卒潰逃的路也堵死了。就算打了敗仗逃散了,這些刑徒的大部分也會找回來歸隊。這樣的皇帝怎麼可能是昏聵之主?
楚人有多恨秦人任囂是知道的,眼前這個楚人隻被召到鹹陽數日後,給了個客卿就打發出來到百越調兵,要不是陸賈自己要求的才怪。皇帝偏還就把這位隻當了幾天客卿的楚人給派出來了,顯然對這個楚人絕對放心。能讓這種楚人士子心甘情願的為這個皇帝賣命,這樣的皇帝怎麼會昏?
當初聽說皇帝把進攻函穀關的二十萬叛軍給坑殺了,任囂雖然不覺得奇怪(贏家的這些王啊帝的,就沒有不殘暴的),可聯想到他殺扶蘇、殺蒙恬兄弟、殺始皇帝的皇子皇女,隻能更加加強了皇帝昏庸還有殘暴的結論。可這個客卿居然說皇帝並沒有真殺這些叛民,那顯而易見,坑殺叛民的消息十有八九又是這個皇帝故意放出的流言,目的嘛,大約是讓山東叛民不要打關中的主意吧。
“郡尉認為,憑借二十幾萬秦軍,能撲滅山東的叛亂之火嗎?”陸賈眼含笑意的望著任囂,他已經感受到了任囂的心理變化,對此番行程能獲得的成果更增信心。
“秦銳已獲兩場大勝,如果把輔王堅守霍邑破敵也算上,就是三場,這樣的虎狼之師,某還是很看好的。”任囂翻了翻眼睛,“那些叛民未經兵練,沒有具戰陣經驗的將領率領,對付郡兵或可依仗人多取勝,遇到秦銳這樣的雄師何有幸理?”
陸賈微笑搖頭“郡尉所言是從兵事的角度上看的,不錯,秦銳兵鋒所向,當著無不披靡。但有兩樣,一是山東百姓受秦壓迫日久,被秦律、徭役兩座山壓得喘不過氣來。先皇帝以秦律行天下,書同文、車同軌,還統一錢幣,那些六國庶民壓抑已久,一旦有人揭竿而起,壓不住的怒火憋在心裡,不釋放乾淨能罷手嗎?陛下為何寧被天下指為昏君也要表現出昏聵,就是想讓這些怨氣儘情釋放。待到天下人發現秦不可滅,而戰亂讓生活變得更加無著時,陛下再來收拾局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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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賈停下來看了看任囂的反應,接著說道“二嘛,現下造反的人不知兵事,並不等於故六國舊族中就無知兵事之人。賈在途中已聞故楚項氏在會稽郡殺郡守趙高而反,項氏世代兵家,大將軍王翦以六十萬秦軍方得滅楚,其中項氏領軍也是重要因素之一。現在山東人人思反,項氏不乏兵源,又有練兵之法和統兵之道,必為秦銳勁敵。這還是其中之一股力量,誰知道還有其他什麼人熟知兵法而欲反秦?所以,當下秦銳出關中平叛,主要目的還是為了將這些隱患引出來,大秦得天下九州之地,這些舊族都潛藏無蹤,總是隱憂……”
“所以陛下一方麵要讓百姓知兵災之禍而最終厭戰,另一方麵則把六國欲反的兵者引出然後一鼓滅之?”任囂咧嘴笑了笑,又搖了搖頭,“陛下可知如此天下將減少多少人口?而且一旦戰事結束又有多少人衣食無著等著餓死?”
“陛下自然知道。”陸賈也搖頭,但明顯與任囂搖頭的意思不同,“陛下為何將函穀關俘獲之人送九原屯田?陛下顯然預見到了後麵的局麵而預作準備而已。據賈沿途收到的鹹陽方麵消息,陛下現在最為關注的就是農耕和匠作,剛才郡尉提及賈為楚人而為秦效力,現在鹹陽負責農耕事之人,亦為楚人,也是陛下新近召至鹹陽的。”
“陛下既要從百越調兵回返,可是想要放棄南海三郡?當初先皇帝獲得此地耗費錢糧無數,傷亡士卒無數,汝既然把皇帝陛下說的這麼有遠見,怎麼就於百越之地短視了呢?”任囂撇著嘴冷笑。
“賈何時說過陛下要放棄百越之地了?”陸賈故作驚奇。
“客卿剛來時不是說……”任囂突然閉上了嘴,因為陸賈一開始時說的是“調軍回返關中”,確實沒說“全軍返回關中。”
陸賈和煦的一笑“陛下之意是,讓郡尉自行權衡在保三郡不失的情況下,可調回多少秦軍和當初一同前來的秦夫。陛下說,關中之地,他唯信老秦人可為大秦效死,所以此番賈來此,也是要與郡尉商談可以調回多少老秦人。”
任囂再度沉默了。
半柱香的時間後,任囂抬頭“客卿遠途而來,可先在郡府中休息幾日。南海郡的秦軍和當初一同而至的輔兵壯夫,除桂林郡和象郡屯駐者外,均居於番禺、龍川、博羅、四會四縣,尤以番禹和龍川為多,約占南海郡中原人的八成,所以此事某需與龍川縣令趙佗相商而定,他也是當初囂伐百越時的副將。另外,客卿抽取三郡力量,山東亂局若波及南海,又當如何?”
“郡尉倒是無須擔心此事。”陸賈從容的說道“陛下已經考慮到了這點,三郡秦人回返後,郡尉可封閉嶺南關隘,自立為國,陸賈帶有陛下密詔允郡尉稱王。待天下平靖後密詔即可變為明詔,陛下不會收回詔命。不過陛下也說了,南越稱國,需向朝堂納賦,數額為三郡租賦的四成。當然,陛下知三郡蠻荒,賈也攜有一個貨品名目單,所以稅賦的要求是另外的一些東西。”
可以自立稱王?這一擊才是陸賈到來後實實在在的重擊。
之前在陸賈的遊說下,任囂已經相信了二世皇帝並非庸主,這一方麵削弱了他閉關自守、隔岸觀火的信念,這樣的皇帝決不會長期讓他在南海獨大的,另一方麵這同時也讓他對大秦的信心得到了一定程度的恢複。
而現在皇帝竟然允許三郡立國,這一點是任囂完全始料未及的。當初關中傳來訊息有四個贏姓皇族封王他雖然聽了後覺得有些驚異,但這四個王都沒有封國,所以隻是認為這又是二世皇帝在胡鬨了,想必對山東反叛者自立為王很惱怒,所以要將自己的皇室也弄出王爵來。
現在看來,皇帝顯然是早有預謀的,明顯是想要改變始皇帝不分封的局麵。
他相信皇帝讓南海立國的誠意,因為皇帝還要征賦,單是為了騙騙他把秦人遣回用不著多此一舉,什麼好聽說什麼不更好?
任囂有點頭暈,允許異姓稱王,這個皇帝好大手筆。他扶著腦袋晃了晃,又敲了敲額頭。
“郡尉身體不適?”
“客卿帶來陛下允南海立國的詔命,囂如何可平常待之?”任囂苦笑。
“陛下知南海路遙,現今山東又亂,若郡尉有所舉動皆須朝堂允準,往返郵路不暢又當如何?且郡尉已領南海數載,有大功於秦,陛下既然要改變秦不封國的方略,那郡尉為王又有何不可?”陸賈一副特真誠的、童叟無欺的樣子。
任囂拱手“看來陛下是務實之主,任囂拜服。某已著人前往龍川知會趙佗來此,客卿還請耐心等待幾日。”
“有一事需告知郡尉,桂林郡和象郡的秦人已經都已奉詔離開,郡尉要與縣令佗相商,需把這個因素考慮在內。”陸賈臉上浮出一絲陰險。
任囂先是瞪圓了眼睛,然後有些頹然“客卿好手段,囂應事先想到此點的。”
接著他表情一變“客卿將此直言相告,不怕某和佗以此為由,不發秦人回返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