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二世二年正月,鹹陽宮。
叔孫通入宮候駕宣召,獲準進殿時,發現殿內已有上卿陳平、典客姚賈、禦使大夫頓弱和少府張蒼,當然郎中令輔王嬰基本總是在座的。
此時張蒼正在向皇帝彙報工作,內容是終於培訓出了一批具備複雜加密能力的書訊者,準備與現在用的那些簡易加密書訊者進行更替。皇帝聽完後挺高興,允可進行替換,還說這權力就授予你了,書訊者的更替事宜以後告知即可,無需請詔。
胡亥就著這個話題又問姚賈,聽風閣中的秘密傳訊人員是否也進行了培訓,姚賈回複說有些難度,因為山東秘密線路上的書訊者通常一旦撒下去,就沒有太多的機會返回鹹陽再培訓,因為這些人需要固定住址以便定點傳訊,一旦離開就需要重新更改一整套聯絡方式。
胡亥也覺得這是個事兒,那就還是把阿拉伯數字的使用提上日程吧。他拉過一張竹簡把中文數字和阿拉伯數字寫了一個對應關係,交給張蒼。當然他沒有用“阿拉伯數字”這個說法,隻是說用這種符號代替數字,即使寫下來的字簡被人拿到,也不知道是個什麼意思,讓張蒼和姚賈先在聽風閣內施行,並把秘密線路傳訊加密方式做一次算法上的小變化。在每日更新密碼的常例下,算法再做變化,通曉原有加密方式的聽風閣書訊者很容易掌握而無須回鹹陽培訓,至於阿拉伯數字與文字數字的對應,十個數,死記硬背也費不了幾分鐘。
皇帝和少府、典客說這些事情的時候,叔孫通平靜的坐在頓弱的下手席位上。待皇帝扯完阿拉伯數字望向他時,才拱手說道“臣此來是向陛下稟奏學政方麵的事宜,另還有一些需請陛下裁定的問題。臣的事非急務,陛下若有其他政事,臣可暫候。”
胡亥一笑,又和頓弱談了談收複的叛亂地區派遣官員的監察問題和關中防“賊”的捕影閣事務。作為禦使大夫,頓弱還是主張在派駐官員的同時派駐監禦史。叛地複得,如果能夠立即派駐得力的郡守、縣令縣長,並開始實行皇帝早就在著手的國法與地方法有彆的新法,或許這些地方就會安定下來。頓弱一直不很讚成皇帝準備閉關鎖國的計劃,可胡亥一句話就把頓老頭問住了“現有可派出的官吏,若為秦人,願行新法否?若非秦人,可控否?若無秦銳衛護,可持久乎?”
秦之郡守是高官,與九卿已經相去不遠,以往均為老秦人執掌,人手不足時連軍中部分老秦將領都“轉業地方”擔任郡守了。雖然頓弱並不知道在原本的曆史中,身屬秦人的會稽郡守殷通在陳勝起事沒多久都有了謀反自立之意,但他明白,讓非老秦人擔任縣令縣長尚可,一縣之地不大,但讓六國人在這亂世任山東的郡守……還不如直接不管呢,這類人隨時可叛。而老秦人為官又習慣於老秦的簡單粗暴苛法,不經一段時間的思想改造學習,就算給他們一定的地方立法自由,他們也會心中惴惴,總覺得哪兒哪兒都不對。
最關鍵的是胡亥的最後那句話,沒有雄厚的大秦武力作後盾,什麼郡守也頂不住叛軍攻擊。可山東各郡“就地取材”自組郡兵的可靠度堪憂,秦銳軍雖然足夠強大但覆蓋不了所有“光複區”,也不可能把秦銳變成不動窩的郡縣留守部隊。
到此刻,頓弱終於多多少少的開始理解皇帝想要先閉關自守作壁上觀的初衷了。山東之叛,亂了民心,想要收拾民心,先要徹底平叛。
最後頓弱與皇帝商定的辦法就是巡視監察,在暫時已重新控製的地區,如魏地、陳郡等,重派官員進行暫時管理,並告知可行新法,但不強求,也不追究誰參與叛亂,以安民為主。禦史府派監禦史巡視,隻看不說,對實行新法的情況進行問題收集和成效觀察,以便繼續改進。若遇叛軍有攻擊某郡的可能而周邊無秦銳時,所派君官和禦史都準許他們有多快逃多快,誰也彆參劾誰,保命為第一要務。當然如果手中有可靠兵卒的郡守,作為秦銳軍事行動的某個組成部分的,另說。
張蒼、姚賈、頓弱辭帝出殿,陳平大約對“學政”之類的事情不感興趣也借故離開了,大殿中就剩下了叔孫通和公子嬰,和皇帝。
叔孫通開始向皇帝彙報“陛下上次詔令臣考慮治學與開啟民智之事,臣這段時間與太尉府、匠師台、太醫府等做過一些拜訪,各府對臣甚為禮遇,也提出了不少見解,臣尚在整理中。但臣感覺,為醫為匠,均可以其謀生,百姓中若有此等人,不難選,也願學。善兵者,既有可能藏在民中,也可能藏在軍中。藏於民者看其是否願從伍,藏於軍者則需各級將領是否善發掘。但均可訂法施行。待臣整理後,再將整理出的內容與各府相商,最終可先得到試行之法。”
叔孫通停頓一下,見皇帝很有興趣的看著他,就接著說“隻是臣對於陛下所言設立府學、縣學和鄉學,將授學惠及黔首,以獲取治政的能吏一事,臣也與丞相府、禦史府以及六國博士做過探討。當下的主要障礙是山東紛亂,即使僅在關中開府授學,可以授學之師也大不足。當今入仕為官吏者,或取自世代為官之族、或取自私學大儒之門、或取自自學成名的士子,還有各官吏慧眼識才的舉薦。陛下倡導立官學教化萬民,而百姓日為生計所累,且認為仕途非自己這等人所可奢望,因此陛下想要設立官學吸引人才,臣思之頗覺惶惑。”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後麵更精彩!
“黔首未必有此雄心為官,能入仕者有多種途徑,臣愚鈍,不知設立官學的必要性多大,臣向陛下請罪。”說完後直身行了一個正式的拜禮。
“先生無罪,起來吧。”胡亥一思索就習慣性的叩擊禦案,敲了幾下後突然問道“孔子曾有雲,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先生何以教我?”
叔孫通一愣,接著臉上就露出了古怪的神情。
胡亥心裡咯噔一下。幾番與叔孫通對話,他引用了幾次孔老二的語錄,都沒有在叔孫通臉上看到這樣的神情,難道這回玩兒現了?
“若我說的不對,先生儘管指正,直言無罪。”胡亥趕緊找補。
叔孫通得到這個保證,才小心翼翼的回答道“陛下所言,恐非孔師原意。據臣的理解,孔師之意是,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指的是詩、禮、樂是民眾教化的基礎,民眾懂得了就能做任何事都不會出亂子,如果不懂就需要教化他們。”
胡亥這才明白,自己在前世裡所聽到的這句話,原來是古人文章斷句方式惹的禍,沒有標點符號的時代真是害死人。
叔孫通接著又說“若按陛下所說,則其意完全不同,是不可使民開化、使民愚而易用的意思,這與陛下想要開啟民智,似有矛盾。”
“先生為孔孟一門所出,所言孔子之語義內涵自是對的。”胡亥當了這麼長時間皇帝,皇帝不可侵犯,所以臉皮厚也沒有誰敢去戳,自然可以表現心胸豁達從善如流,“我原本引孔子之言是想知道,先生是否認為普通民眾,黔首之輩,不適合啟其智?不過從先生剛才的回答看,先生顯然沒有這個意思。”
叔孫通趕緊施禮拜謝“謝陛下寬宏。臣雖無愚民之意,但這也是臣惶惑之處。剛才臣也說過,黔首對仕途敬而遠之,隻有不為生活所累的人才會讀書。書不是一般生活物品,價昂也非一般百姓可得。除了官宦世族,則隻有富戶、商賈有此財力。百姓黔首中,即使其子侄有讀書之心,但白日讀書會減少這些人家的勞力,夜黑讀書又需點燈熬油增加錢帛支出。陛下想要開啟民智的心是好的,可這些問題也是實際存在的。”
“正因為難,我才需要先生助力。”胡亥當然明白叔孫通說的都是實話,如果不能讓民眾看到讀書的好處,就算在二十、二十一世紀,使所有失學兒童讀書也是很難的,家長們首先想到的是眼前需要掙錢,因此需要國家下大力氣。
“我請先生操勞此事,也是著眼長遠。”胡亥早就不是平時那副憊懶的樣子,腰挺的直直的,眼睛中爍爍放光“設立官學,也是解決讀書貴的一種方式。總有一些人家,生活尚可,讓一個子侄讀書在勞力上也能接受,就是購書與拜師的費用沒有著落。我也沒有指望先生設立府學後馬上就有黔首擠門而投。先做起來,先在鹹陽設一個內史郡府學,設榜告民。我估計鹹陽的一些小世族、小富戶會有人前來就學。沒有為師之人,可在博士以及未入仕的士子中聘請,所需金錢,朝堂擔一部分,宮中內庫也可擔一部分。若數年後此法可為朝堂郡縣取仕,就可完全列入朝政支出內。”
“關中其他各郡,”胡亥邊想邊看著叔孫通,“太中可發文到郡府詢問是否有此意願,是否有人可願為學師。萬事開頭難,我也並沒有給卿設立期限,你隻要根據具體情況儘力而為就行了。先生既然出自孔孟之門,想必也樂於教化萬民。”
“謝陛下。”叔孫通施禮,“治學治政,陛下對所授內容是否有所指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