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常熟鹿苑奚浦。
已是深夜,府內主人書房卻是仍亮著燈。
油燈下,已經八十三歲的一代文豪錢謙益拖著油儘燈枯的身子躺在床上,聽著夫人柳如是一句句的讀他這幾年書寫的文稿。
卻不是他的個人著作又或詩集,而是記錄甲申以來江南軍民抗清事跡的合集。
早在幾年前,自知時日不多的錢謙益便開始著手整理收集清軍南下以來屠城惡跡,為此不惜重金派人尋訪當年屠城受害者,根據受害者和幸存者的回憶將清軍惡跡整理成書。
做這一切,隻為這段血淋淋的曆史不被清廷禁絕而淹沒在曆史長河之中,導致後世子孫對此毫不知情。
書房內除了錢謙益的夫人柳如是外,還有他與柳如是的女兒錢孫蕊。
錢孫蕊年方十六,正是豆蔻之時。
長得很像她母親,難得的美人胚子。
去年錢謙益為女兒尋了個好女婿,乃是無錫前明翰林趙玉森之子,原是去年底就應該成婚的,隻錢謙益突然染病不起,故而婚事便拖了下來。
“弘光元年七月初三日,清兵大舉攻嘉定城。次日城破,侯峒曾奮身投入池中,被清兵拖出斬首,其子玄演、玄潔遇害,黃淳耀、淵耀等自縊。
清軍在城中大肆殺戮,家至戶到,小街僻巷,無不窮搜;亂葦叢棘,必用槍亂攪,知無人然後已。城中僵屍滿路,皆傷痕遍體,此屢砍使然,非一人所致也。
乞命之聲,嘈雜如市,所殺不可計數。其懸梁者、投井者、斷肢者、血麵者、被砍未死手足猶動者,骨肉狼藉,彌望皆是,亦不下數千人。三日後自西關至葛隆鎮,浮屍滿河,舟行無下篙處”
為丈夫核對書稿的柳如是聲音平靜,書中文字好似讓她麻木,卻非不悲不憤,隻因已然痛徹心扉,再難有情緒波動。
心如堅鐵淚已乾。
“河東君,這段要補一下,侯峒曾乃天啟五年進士,弘光時任通政司左通政使,我早年在南都為官時與其見過幾麵,初時以為尋常之人,未想節烈如此,猶想當年對他不冷不熱,心中實是愧疚。”
臥在床上的錢謙益聲音極其虛弱,話也無法一氣說完,斷斷續續。
嘴角也不斷有誕水流出。
其女錢孫蕊看著很是心疼,忙上前替父親擦拭嘴角,並勸道“阿爹,這些書稿娘親會為您整理核對,時辰不早了,阿爹還是休息吧。”
“囡囡,阿爹沒多少日子了,趁還清醒著為那些仁人義士多記一些,多補一些,否則,阿爹死後,怕是無人再知他們過往。”
望著本應該成婚卻因自己而耽擱下來的女兒,錢謙益目中滿是慈愛,忽的對妻子道“河東君,要不你派人去無錫跟趙家說一下,就這幾天把囡囡嫁過去,省得再叫囡囡替我守孝把人生大事給誤了。”
柳如是剛要開口,女兒卻哭著搖頭道“囡囡不嫁,不嫁,囡囡要守在阿爹身邊。”
“傻囡囡,哪有囡囡守在阿爹身邊的,你不是小囡囡,是大囡囡了,成婚了也要自己做母親,有小囡囡的。”
錢謙益試著想要抬手握住女兒,可手掌卻不聽使喚無法動彈。
錢孫蕊忙伸手握住父親,一邊擦淚一邊哽咽道“阿爹,您還是休息吧,我和娘到隔壁去核對。”
錢謙益卻是搖了搖頭,側臉看向妻子河東君,雙眼渾濁卻是無比堅定。
見狀,最是了解丈夫的柳如是上前輕輕拉起女兒,低聲道“囡囡,你先到隔壁去,娘再陪你爹核對一會。”
說這話時,柳如是心中痛楚卻非女兒所能知曉,她知道自己的丈夫多半是回光返照,撐不了多久。
因為,丈夫已經昏迷兩天了。
一醒來喝了點米粥就迫不及待讓她對稿,可見此事已然是丈夫一樁心願,今日若不能了了,怕丈夫死不瞑目。
“囡囡不走,囡囡就在這裡陪爹和娘。”
錢孫蕊可能也看出父親的不對,倔強的搖了搖頭,默默將臉趴在父親懷中。
見女兒如此,柳如是心中愈發悲痛,同時亦是悲憤。
她知道,隻要丈夫咽氣消息傳出,她們母子便再無寧日。
就這幾個月,錢氏一族已經到清廷的縣衙遞了兩道狀子,都是說她柳如是隻是個妾而不是妻,因此不能在老宗伯走後主持錢家事務。
也就是要攆走柳如是母女,將錢謙益的家產由族人分配。
柳如是不是貪財之人,但她卻不能如那幫錢氏族人願,因為她是老宗伯明媒正娶的妻子,並非納的小妾!
縱是她河東君當年在秦淮河有豔名,也蓋不住她是錢謙益之妻的事實。
哪怕為了老宗伯的身後名,她也不能對錢氏一族有半點退讓。
衙門那邊倒也曉事,把錢氏族人的狀子直接駁了。
也不敢不駁,錢謙益的名聲實在響亮,河東君柳如是的事跡也是天下人皆知。
便是先帝順治爺在時,都曾動過招河東君入京的念頭,隻因礙於錢謙益名聲太響,這才悻悻絕了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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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府懂事,可錢家那幫人卻跟無賴似的天天到錢家鬨事,甚至當麵罵她河東君是秦淮河賣身的青樓女子,不配為錢家主婦。
什麼臟話難聽就說什麼,旁人勸一個字便叫他們追著罵,久而久之,附近鄉鄰乃至士紳們都不敢摻和錢家的事。
那幫人如此明目張膽,如此有恃無恐,不就是因為曉得錢謙益這個天下聞名的老宗伯快不行了麼。
便擱在五年前,錢家各房又哪一個敢在柳如是麵前說那秦淮河三字。
可這一切的委屈,柳如是都不曾對丈夫吐露半個字。
她不願丈夫磊落一生臨了卻受這醃臢氣。
不管那些無賴如何辱罵她,她柳如是都不會退讓半分。
哪怕死,也不能讓這幫無賴得逞!
“河東君,”
床上的老宗伯並不知自己的妻子正承受著難以想象的恥辱和壓力,隻想趁自己還清醒時多對一些文稿。
“清廷委派知縣方亨上任後遵照清廷法令張貼布告叫百姓剃發,閏六月初一日,生員許用等人在孔廟明倫堂集會,一致決定頭可斷,發決不可剃也。
消息很快傳遍全城,紳民百姓鼎沸起來,清常州知府宗灝派兵丁三百人趕來鎮壓,閏六月初五日被江陰義民殲滅於秦望山下”
為不讓丈夫看出什麼,柳如是平複心情,繼續為丈夫讀著書稿中的文字。
她不僅人長得好看,聲音也極是好聽,文采更是斐然。
丈夫書稿中有很多地方都是她代為書寫的。
“清軍集中大炮轟擊城東北角,城牆崩塌,清軍蜂擁而上,江陰失守。陳明遇巷戰而死,閻應元負傷後投湖,被清軍從水中拖出,不屈遇害。
清軍隨後屠城,殺戮一空,其逃出城門踐溺死者,婦女、嬰孩無算。至二十三日午後才出榜安民,城內百姓僅剩大小五十三人而已。”
讀到這裡時,床上的錢謙益突然大恨叫道“有降將軍,無降典史!”
柳如是知道這是江陰殉國的典史閻應元痛斥降清明將劉良佐所言。
那位,也真是奇男子。
不想床上的丈夫突然淚流滿麵看著他道“河東君,這些年我真是悔恨當初啊,悔的腸子都青了,縱是喝下長江之水般的酒,也去不了我的恨悔,去不了我的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