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手,用滿是傷痕的手輕輕地整理她鬢邊的碎發。
烏鄫在旁邊看著,之前的主子也是這麼對他的妻子的,以她的理解,這應當是愛撫的表現,於是問道“您是這女子的夫君?”
白曳手上的動作一滯,他垂眸看到了戟頌微微顫動的眼簾,他知道她並沒有睡著。
他知道自己時日無多,沒必要讓戟頌對自己過多留戀。
在片刻的猶疑之後,白曳開口否認了烏鄫的說法。
“我於她……隻是戰友之情罷了。”白曳身上被雨打濕的衣裳還沒有來得及換下,他凝視著戟頌的臉,泛紅的雙目覆上了一層雲翳。
烏鄫和白曳戟頌一同住下了。
戟頌一開始對烏鄫還懷有戒心,但是經過白曳的開導,戟頌慢慢對烏鄫放下了戒備。
烏鄫很高興戟頌能夠接受自己。
為了讓戟頌早日熟悉失明的日子,白曳每日都會和戟頌在院中練武。
經過白曳的悉心指導,聽音感風的本事進步很快。
烏鄫閒來無事,便坐在遠處看著他們,好像看到了過去的主子和他的妻子一般。一日又一日過去,烏鄫發現戟頌脫離了手杖的依賴之後,可以在平坦的地麵上,繞過障礙物,獨自行走一段路。
“戟頌!你真厲害!”烏鄫高興地叫道。
戟頌聽到烏鄫的稱讚之後,靦腆地笑了笑,轉而問道“白曳呢?”
“我去找找。”烏鄫將戟頌扶到一棵樹下乘涼,隨後在院子裡麵東找西找,走到前院,忽然自門外,烏鄫聽到了一陣劇烈的咳嗽聲。
烏鄫她打開大門,走了出去。
轉角處,白曳扶著牆麵跪倒在地上,衣襟被口中咳出的鮮血染紅。
烏鄫急忙過去將白曳扶起,然而當她將白曳扶起的時候,偶然看到了白曳裸露在外的肌膚,烏鄫的手不由得震顫了一下。
隻見那烏黑而細長的脈絡,潛藏在白曳的肌膚之下,如同無數條細長的蟲子纏繞在白曳的脖子上,隨著白曳每咳嗽一聲,那黑色的細長脈絡都會扭動一下,好似活的一般。
許是白曳平時藏得太好,她竟然沒有發現。
“這是什麼?”烏鄫問道,“不會是……”
白曳無言點了點頭。
這是金家代代相傳的一種蠱毒,烏鄫曾經聽說過一些,據說中了這種蠱毒之後不出五日便會毒發身亡。
當然也可以用內力暫時壓製,但是這隻會讓無法排除的蠱毒在體內積聚,孵化成蟲,最後將整副軀體侵蝕殆儘才能死去。
而且這蠱毒……稍有不慎便會傳染給他人。
烏鄫身為異獸不會受到威脅,但若是白曳與戟頌有進一步的親密接觸,可能會將蠱毒傳染給戟頌。
白曳不是不知道這蠱毒的厲害之處,隻是當時除了答應金曄之外,彆無他法。眼下他還需要再撐一段時日,等到戟頌大致能夠獨立生活之後,他便可以安心地去死了。
“我能為你做點什麼嗎?”烏鄫問道。
白曳看向烏鄫,笑了“你不必為我做什麼……我已時日無多,到時……”
“我會照顧好戟頌的。”烏鄫捋了捋白曳的後背,她一個旁人看到都覺得心疼,她無法想象戟頌如果看到白曳這個樣子,會是一副什麼樣子。
白曳看著烏鄫,明明已經極度痛苦了,臉上卻依舊泛出了一絲笑意。
“你知道我唯一慶幸的一點是什麼嗎?”
烏鄫看著白曳。
走進院中之後,白曳用內力重新壓製了體內叫囂的蠱毒。
他的衣衫上沾染著斑斑血跡,平靜地向樹下的戟頌走去。
戟頌閉著眼睛在樹下休憩,她聽到腳步聲,知道來者是白曳,所以沒有任何舉動,看樣子像是睡著了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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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曳走到戟頌跟前,坐到地上,注視著戟頌的臉。
他知道他們之間存在的感情,但是他現如今從內而外沒有一處是完好無損的,這樣的身體,無法交代自己,更沒法給她什麼。
他隻能這樣坐著,假裝他們還是從前那兩個軍營裡不諳世事的小兵,重複著每日除了抱怨便是訓練的日子。
他的唇角揚起一絲朦朧的笑意。
就這樣看著。
一雙湛澈的幽藍色眸子中,淚水從眼眶湧出。
微風拂過烏鄫的細發,她在遠處看著這一切。
那個身中劇毒,多日來備受煎熬尚且從未落淚的男子,此刻卻隻是看著對麵的人,便潸然淚下。他們二人有些像之前主人和他的妻子,但是又有些許不同。
隨著戟頌知風感物、聽音辨位的本領越來越強。
而烏鄫可以清楚地察覺到,白曳在刻意遠離戟頌。他平日可以親力親為的一些事情,大半都交給了烏鄫。烏鄫不知道戟頌是怎樣的一種感受,有沒有察覺到白曳在主動地退出她的生活。
隻是,每次戟頌醒來之後的第一句話,都是在問白曳的下落。
烏鄫覺得,戟頌多少是知道一些的,知道白曳在刻意地遠離她,但是戟頌不知道的是,白曳的身體已經大不如前,處在瀕死的邊緣。
之所以遠離戟頌,既是為了讓戟頌提前適應沒有他的生活,也是因為在他體內的蠱毒已經到了無法單憑內力壓製的地步,他怕戟頌會發現。
終於有一日,白曳沒再回來。
烏鄫不知道白曳去了哪裡,在院中來回不安躑躅,希望戟頌不要察覺。
但烏鄫明白,那是不可能的。
戟頌醒來之後,像往常一樣問起白曳的下落,烏鄫沒有辦法回答,她不習慣撒謊,但又不知道該如何告訴戟頌,於是隻能向戟頌說道“你彆著急,我去找找。”
烏鄫二話不說便走出了院子。
關於白曳的安危,烏鄫也是有點焦急的,但更多的是憐憫。
因為她不想讓原本就如此可悲的人,獨自在一個陌生的地方死去。在一個遠離自己熟知的地方,遠離自己愛人的地方,獨自麵對死亡。
還未破曉的天空帶著微濃的夜色,夜風夾雜著寒意。
烏鄫馬不停蹄經過一夜奔波,總算在一個巷子裡找到了白曳。
隻不過,他已經失去了呼吸。
手裡拿著放著包子的籠子已經被野狗撕得稀爛,身體也變得殘缺不全,想必是在去買早飯的路上忽然毒發身亡的。烏鄫看到此種情景倒退了數步,雙腿發軟,視線逐漸模糊。
她也曾經隨著主人南北征戰,見過不少死去的人,但是這樣昨日還在眼前活生生存在的人,僅轉眼間便變成了一具腐肉。
她痛惜萬分,無法接受,更無法思考。
她該如何去答複在家中苦苦等待的人。
或許對戟頌編造一個謊話,謊稱白曳離開會更好一些……
但是,她很清楚。
如果將戟頌換做自己……更想要的,應該是真相。
烏鄫沒有辦法任由白曳的屍體腐爛在巷子之中,將白曳的遺體帶回了住所。
戟頌跪倒在他的遺體邊,似乎已經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一樣,沒有詢問,也沒有哭天搶地的悲傷,甚至沒有觸碰白曳的遺體。
在良久的沉默之中,顫抖著,抽噎著,在寂靜的夜色中獨自消化著這份難以向彆人訴說的悲痛。
烏鄫看著戟頌,忽然想起了白曳的話。
“你知道我唯一慶幸的一點是什麼嗎?”白曳用衣袖擦去唇邊的血痕說道。
烏鄫看著白曳,等著他說出答案。
“她看不到我的樣子。”
白曳淡笑著說道,一雙幽藍色的眸子之中是無儘的落寞與無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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