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子”此詞一出,程行齟欣喜若狂,雙目圓瞪,膝行至柳大人腳下,狂喜到極致反而落淚“父親父親!”
柳大人樂嗬嗬地彎腰將其勾起“你我父子相認本是樁大好事,不必哭不必哭!”
待程行齟抹淚入座,柳大人手一揮,高聲喚道“把金陵府今春送來的雨前龍井泡來!這白針撤下,我兒來府,怎可如此敷衍!”
程行齟的手因興奮止不住地顫抖。
十二三歲的侍女小茉莉應聲換茶來。
程行齟雙手接過。
柳大人笑道“我兒品品。”
程行齟被這四個字感動到淚目涕零。
柳大人笑道“春茶以金陵穀雨前最佳,你手裡這盅是上貢的頭品,一錢茶一兩金,今年金陵府統共得了三斤半的芽尖,我獨扣下一兩八錢,你吃吃,看和尋常市井的茶葉子有甚不同。”
一錢茶一兩金。
程行齟顫顫巍巍啜了一口,腦中卻浮現出,前爹程大興,四仰八叉吐茶葉沫子的景象。
賤民,就是賤民,論他賺多少錢、被抬到什麼地位,都隻是賤民!
一口下肚,程行齟如飲仙露“鮮爽悠長,厚醇濃鬱,世間竟有如此佳茗!”
柳大人樂嗬嗬的,雙眸隱蔽在銀白長須中,明顯閃過一絲落寞和悵然“隻可惜呀,這茶湯今年喝完,也不知明年有無了。”
程行齟忙把茶盅放下“可是出了事?”
銀子不夠?
“便是一錢茶一兩金,程家也是付得起的。”程行齟心頭計算找門路買二兩茶,二十金,不過三百兩銀子,兩車藥錢罷了。
柳大人眼風斜睨程行齟一瞥“銀子?銀子是這世上最不值錢的玩意兒——今年金陵府還記得給我送茶,不過是強弩之末罷了,如今新知府柏瑜斯是從京師六部下來的,口風嚴、手風狠,北方出身的一個人,拿著雞毛當令劍,要攪和得我鬆江府不得安寧他指縫一卡,我們這群退下的老臣還有什麼好茶喝?”
程行齟沒懂。
這是官場權鬥,離他太遠了。
他素日不過鬥鬥白記藥堂和程家二叔,在這些上層權貴的爭鬥裡,他最多是端茶倒酒、付餐費的那個冤大頭。
柳大人一語言罷,便單手舉起茶盅將茶湯拉出漂亮澄澈的水線,揚起的茶沫四濺,再不說話。
沉默,有時是最好的壓迫。
程行齟乾笑“還望父親明示。”
柳大人一笑,和藹可親的長須抖一抖“冬天到了,道地藥材裝車送往京師了沒有?”
年年都如此,這事,一早就落定了——冬天易起瘟疫,驅寒固本的上佳藥材先供京師,剩下一些保南直隸的權貴,最後留一點已作備用,平民百姓用藥就自求多福,多喝薑湯比什麼都強。
程行齟連連點頭“裝了裝了,裝了兩車,參片、地黃、乾蟲草、當歸十日前就發車了。”
柳大人搖搖頭“不夠,今年不夠——把程家庫裡的藥材清理一遍,留下百中之五,剩下的十分有五運往京師,其餘分送至應天府、金陵府、蘇州府等南直隸十二大府。”
程行齟遲疑“那,若,若是疫病來了,我們鬆江府如何應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