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遠舟並未停留太久,他離開後,李牧又獨自在外麵等了一會,才上前叩門。開門的是阮青竹,看見是他,沉默了一瞬,才把人讓進來。
何家父子三人都已擦乾眼淚,紅著眼眶站在一處,見李牧進來,都行了一禮。李牧走到覺清麵前,不著痕跡地打量了一番,平心而論,若不是提前知道,這樣一個人站在他麵前,他是絕不會把他和殺人凶手聯係到一起的,可見人心深不可測,一念成佛,一念成魔。
因為覺清回來就是來認罪的,因此並未掙紮就被帶去了府衙,何家父子並著李蓮花、阮青竹一起往府衙送他,好好的認罪伏法,弄得仿佛送孩子入考舍考試,李牧暗歎了口氣,讓捕快不要給覺清上枷鎖鐐銬了,也算是給他們幾人一個麵子,反正那玩意也困不住一個武功高強的江湖人。
送到府衙門口,何家父子就不能再送進去了,倒是阮青竹和李蓮花要和李牧說黃泉小樓的事,被李牧帶進了正廳。兩人——主要是李蓮花——將在山上的所見所聞一一道來,隻是隱瞞了關於李明鶯的身份的推測。
聽完他們的話,李牧眉頭緊皺,手指不自覺在桌上摩挲“你是說,那山上的人,一人便可屠一城?”
這話實在有些超出他的想象,人對於超出自己認知的事總是下意識質疑否定,可是他知道李蓮花和阮青竹都不是信口雌黃之人,就算想保下覺清,也沒必要編造這樣一個謊言來騙他。
李蓮花聽出他的懷疑,斟酌了一下說“也許她修習的功法不善征伐,但若是威勢全開,普通人在她麵前,活活嚇死也不是沒有可能的。而且就算功法之間有差異,但到了她這個境界,這些差異已經可以忽略不計了。”
雖然仍然是難以想象,但李牧還是選擇了相信他們,一時間覺得覺清之事更加棘手了。阮青竹看出他的糾結,張了張嘴,卻不知如何開口。若是站在何叔的立場上,他肯定希望覺清能活下來,可站在柳家小姐的角度,他又無法替柳細春原諒他。遲疑之中,李蓮花拉著他離開了府衙。
而此時,覺清的牢房外迎來了一個意外的客人,柳遠舟和獄卒道了謝,就看向盤坐在地上的覺清,他雙手合十,靜默垂首,表情安寧,仿佛不是在獄中,而是置身於勝林給孤獨園聆聽精妙佛經。
兩人一站一坐,一內一外,誰也沒有先說話,最後不知是不是有些好奇是誰站在這看著自己,覺清抬起了頭,在看見柳遠舟後,先是一瞬間的陌生,隨後就是了然。他並不認識柳遠舟,柳細春長得與他也並不相似,但這樣文士模樣,不經意間流露出的上位者氣度,又在此時來見自己的,也許也沒有第二個人了吧。
覺清長歎一聲,走上前去,一揖到底。斯人已逝,無論他如何懺悔,都無法挽回她的生命了。柳遠舟看著他的背脊良久,才伸手將他扶起,借著獄中昏暗的燈光,儘可能仔細地看這個年輕人。
他是個十分俊秀的年輕人,帶著股讓人安心的沉靜氣質,可隻要看到他的眼睛,就知道他絕不會如他的外表一般。柳遠舟以前沒有見過他,隻是從李牧口中略微了解了案情,卻還是為他眼中的荒蕪沉寂而感到驚訝。
覺清不動不說話,宛如一尊泥塑,任他打量。又是許久,柳遠舟才啞聲開口“細春她……她死的時候,痛嗎?”
像是沒想到他問的是這個,覺清泥塑般的眼珠動了動,輕聲說“不痛的,我下手很快,一刀斃命。”
柳遠舟臉皮鬆了鬆,微微點頭,又問“在你麵前的時候……她開心嗎?”
也許如果柳細春還活著,他會因為她愛上一個商人,愛上一個還俗的和尚而生氣,可她死了,他心中剩下的隻有,她最後的時光開心嗎。
聽他問自己和柳細春的相處,覺清第一次有些情緒,但也隻是澀然說“柳……柳公誤會了,她……一直以為我是我哥哥。”
柳遠舟搖了搖頭“你與你哥哥毫不相同,即使細春眼睛不好,也絕不會認錯。你們認人是看五官,但細春她,看的是這裡,”說著,他點了點胸膛,“你與你哥哥的人生截然不同,她或許會因為言行,對你哥哥有一二分好感,但絕不會為了他跑到那破廟中。是你,是你的心,在不甘,在痛苦,在掙紮。也許在你看來,細春家境優渥,衣食無憂,生活的很幸福,但痛苦是不分大小的,她和你一樣痛苦,不甘心身為女子不能實現抱負,痛苦於她發現她自己都不敢麵對自己的缺陷,可她無力掙紮,隻能埋首書海,日複一日,年複一年,直到她遇見了你。”
“覺清,何必回,她知道你不是何必尋,因為她聽得懂你心裡的哀嚎。也許她並不是愛你……也許終究是我錯了……”
柳遠舟什麼時候走的,他不知道,他隻是靜默的佇立了許久,然後回到了原來的地方坐下,從那日起,再也沒有吃喝過。而柳遠舟從獄中離開後,很快就讓家眷收拾行李,帶著柳細春離開了揚州,再也沒有回來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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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晃神就是五日過去了,覺清已經十分虛弱,幾乎到了無法感知外界的程度了,何所遠和何必尋每日都來看他,隻是他從未回應過。這天不知為何,他忽然清晰地聽見獄卒走動說話的聲音,聽見他們說何所遠短短幾天就熬白了頭發,書肆也許久沒有開張,父子三人一個比一個拗。
有一個問,怎麼還沒判刑,這刑一日不判,那何家父子就奔走一日,府衙上上下下,能打點的都打點過了,他又不吃飯,這錢拿著都糟心。
另一個自然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就含含糊糊說,大人自然有自己的節奏,哪裡是他們這些人能領會的?
雖然腦子仿佛鏽住了一樣,用起來格外費力,但覺清還是猜到了,大概是提刑官有些投鼠忌器,遲遲不能下定論。無力地扯了扯嘴角,揚起一個幾乎不可見的弧度,覺清的眼睛前所未有地明亮。
廣智板著臉一字一句教他佛經,玄空笑得正氣又帶著點狡黠對他說少林武學不可外傳,但他可以在旁邊看著。
李明鶯帶著他從未感受過的溫柔擁著他喊他清清,沈可空一身紅衣笑的嫵媚埋怨他不解風情,被拆穿是男兒身後的假裝羞澀,和眼底的痛苦。
阮青竹臭著臉從他懷裡搶走他抄的書,又塞了超額的錢給他,聽他說話時感同身受的痛苦和悲傷,李蓮花鎮定自若的在李明鶯麵前說要帶走他,離開小樓後才說快跑。
他短短十幾年的人生中見過的人一個個從他麵前跑過,而最後,一個容貌秀美的女子出現在他麵前。
柳細春是不會大笑的,她永遠是抿嘴一笑,覺得自己情緒太外露了,就要低下頭去,把情緒都藏起來,可他告訴她自己很喜歡她的笑,她漸漸就不會低頭藏起自己了。她也不愛走動不愛出遠門,可為了出來見他,她努力維持平穩,一步一步來見他。
“則為你粉黛流蘇,是奴家對鏡妝成,今夜明燭照映,問何郎吾貌可佳?”
她穿著自己送去的戲服,用著並不地道的戲腔,難得與他開玩笑。
甚佳,覺清在心底回答,緩緩閉上了眼,再也沒有睜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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