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以手去指那圖紙道“此稻喚作‘金城稻’,乃是我在蔡州時偶遇的南上閩地商人所提,不知哪年朝中自南麵得來,當時謂之‘占城稻’,後與當地稻種相合得出新品,雖味道不佳,勝在十分耐旱,當地水田不多,得了這稻種之後,不少從前不能耕種的田地都做用……”
說完,又看著座上二人道“今日請兩位前來,一是想知道其中就裡,以這金城稻性狀京中可否來做栽種,二是如若不能,可否在閩地、蘇杭推而廣之,若有難耕難種粳米的田地,就使人另栽這秈米。”
“我看欽天監送來的奏疏,隻說今年恐怕有旱,要是能有這耐旱秈米耕種,再如何口味不好——莫說遇得災年,就是眼下,比之樹皮、觀音土又怎樣?也不至於叫人挨餓。”
那兩名農官互相看著對方,好一會兒都沒有說話,半晌才有一人道“殿下,農事乃是國之根本,這般新種從前少有栽種過,若是突然推種卻又不能得收,恐怕不甚妥當。”
趙明枝道“是以特請兩位商議此事。”
她說到這裡,原本溫和的語氣漸漸變得嚴肅起來,壓重音調道“除卻這金城稻,另還有一種喚作黃穋稻的,聽聞是種極能吃水稻種,不知是不是方才伱二人所言‘秈米’種類,若有可能,也可多收糧種,有備無患。”
“此為後續,勞煩兩位先在京中打聽那有無那‘金城稻’並‘黃穋稻’兩樣存貯即可。”
事實上,大晉今歲南麵三路大旱,兩路洪澇,餓死百姓無數,而朝廷為了對戰狄兵,卻又不得不繼續重稅,全是亡國之兆。
若說在這彌天黑霧之中還有半點光亮的話,想必隻剩江南西路閩州通判上的奏章了。
閩地常年遇旱已經不是稀罕事,當年一樣遭遇大旱,卻難得有了豐收,究其原因,乃是州中前年有官員分發了一種叫做金城稻的稻種,頗有效用,當地農人遇旱之後,不得已改種,結果種稻者竟還得以正常收成。
經此一次,金城稻種名聲便做小範圍傳開。
隔年大旱,有留種的將稻種傳賣,果然買家各自補種,都能得收。
如此,朝廷硬生生又靠著兩路糧穀撐了一陣。
另有那黃穋稻,卻是由湖廣幾地的農官多年四下尋覓,又做栽培得來,皆因兩湖並江東、江西多有湖泊,澇田極多,又時有水患,尋常稻種難以存活,唯有這黃穋稻十分耐水,竟能得收。
此時北麵半壁江山皆陷敵手,全靠黃穋稻並金城稻兩樣,才勉強稍作維持。但也因為無人組織,不成規模,仍有許多田畝空置,另有更多人因旱、因澇壞了原本禾苗,卻又不知有如此得力新種,隻能改種豆種,所獲自然大為可憐。
如今重來,一旦小有喘息,落定腳步之後,趙明枝便一心念著先把這兩樣稻種找出來。
當年餓死的人實在太多太多了,但凡有萬一的機會,她都不願意錯過。
農官們的顧慮並不是沒有道理,不過隻要下到南邊做了查訪,自然會知道她不是隨口妄言。
其中黃穋稻在民間已經有不少人熟知,也曾有若乾小縣小鎮裡的官吏進行過推種。
南下流民為數不少,正是無事可做、無田可耕的時候,正好征召他們去湖澇之地先做開墾,雖說墾湖開荒更易生澇,可為了暫時飽腹,也隻能先做取舍了。
至於那金城稻雖所知不廣,但也並非要將其大幅鋪開,等到真正旱時,農人先行栽種的稻苗先死,彆無選擇之下,推行起來阻力會小很多。
最重要的是,手裡要足夠的備用糧種。
聽到趙明枝提及黃穋稻時,兩名農官愕然之色更重。
這一位公主,怎麼對農事追得這樣緊,好像當真懂得不止一二的模樣。
農者,國之重也,天家親自過問稼穡的也並不罕見,不少皇帝都曾派人四下探訪名種,又使人反複試驗栽培,最後禦筆親點,發文下令,使四海推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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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這都是在多次多地試種的前提下才敢行事。
哪怕如此,還時常有新種不服水土,最後或歉收,或難以成活的情況發生,隻是因為掛名推行者是為天子,下頭人不敢直言,隻能閉著眼睛瞎誇罷了。
二人官職微末,能力又尋常,也無什麼人脈故舊可走,最後才被迫留守京城,對趙明枝性格手腕,並沿途所行所為自然所知不多,此刻聽她吩咐,各自麵上唯唯諾諾,心中卻都不甚以為然,等應付完事,一齊退出了大殿。
確認引路的內侍已經離開,兩人才敢透了口大氣,你一言我一語地抱怨起來。
“地都不曾下過吧,也不知聽誰人說起了幾句,竟就敢開口使人去尋收糧種,卻不曉得人手自哪裡來,誰人又去牽頭,再一說,這事怎麼著都要有中書下令才能推行,公主雖然位尊,與規程製度也不相符吧?”
“正是這話!今日接了這樣的麻煩,回去還不知怎的跟上峰交代,要是中途分派什麼要緊事情下來,我們怎麼去推脫?難道還能說什麼——公主另有事項交代,暫抽不出手?這樣話,如何能說得出口啊!”
“還是南下的人好,跟著天子,再年幼總歸諸位相公都在,事事都是按著正經流程來的,隻我們……”
“算了,左右她估計也就一時興起,才把我們叫來隨口一問,多半等不到明日就已經不記得了。”另一人道,“回去衙門打發個下頭小吏去跟一跟就好。”
又問“早間我聽說老汪報了丁憂,這幾日就要離京,這消息是真是假?”
“離京是真的,可那丁憂不過借口而已,他走通了蔡州不知哪一位的門路,遞的折子已經批了,這一向不管誰家有人走了,朝中都是奪情,老汪那親娘還沒死,來信隻說是重病——誰知真病假病,竟能直接走,實在叫人羨慕得很。”
“羨慕不來,先不說他關係硬不硬的,這一位回鄉丁憂,去的可是建州,若你我兩個丁憂,一個去的是青州,一個去的是密州,便是有命去,都沒命回……”
“還是看命,唉,先不談這個,我昨日同小蘇借著去城東看田的機會在外頭探了路,要是按著現在城防,狄人一來,莫說三天,連一天怕都擋不住,老何,你那能不能找人疏通疏通,請京都府衙裡頭消息靈通的給咱們通個氣,一旦狄人有了動靜,趁著人還未到城下,你我能摸亂出城,若能因此保命……”
此人感謝話語還沒來得及出口,對麵人已經歎息一聲,道“我若能在京都府衙中有什麼熟人,何至於留在此處這樣久?早早就跟著陛下南行了。”
兩人頓時相視苦笑,儘皆發歎,等回了衙門,早把趙明枝的吩咐放在腦後,隨意找了個吏員囑咐幾句便當此事了了。
畢竟不過公主罷了,身上也無半點實權,今日吩咐,說句難聽的,其實名不正言不順得很,想來也無甚要緊,說不定過隔日就忘了,便是沒忘也不打緊,左右能敷衍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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